瞥一眼身侧的芳枝,她神色哀戚,双眼中已经聚满泪水,手里还紧紧攥着方才使臣送进来的信。

饶是如此,方才江泊舟进来回话时,她一句声响也没发出。

知道她思念亲人,薛稚轻叹一声,问她:“你想回去吗?”

芳枝摇摇头:“奴愿意陪在公主身边。”

薛稚沉默一息,道:“等过些日子,我想办法送你回去吧。”

芳枝随她流落塞外已经一年半了,思念京中亲人,也是情有可原。她不能为了自己一己私心让芳枝也跟着她在塞外受累。

这厢江泊舟回到秦州,即将在贺兰部中的见闻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天子。闻说那位王女竟是汉家出身,桓羡微微震惊,心中原本已经消弭下去的怀疑重又死灰复燃。

被贺兰霆送回的王女,自小在汉地长大,收留楚国百姓,不愿与江泊舟会面……

再加上先前那封提醒他桓诏欲联合外族的信……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原本散珠流沙的线索汇聚在一起便十分明晰,桓羡不仅陷入深深的怀疑,难道,真的是她?

然眼下战事紧迫,他也只得将这一连串的猜想暂时抛之脑后,全心应战。

但变故来得总是很快。

贺兰霆率领铁骑到达贺兰部的前一日,已与凉州结盟的吐谷浑突然假道伐虢,入侵贺兰部。

贺兰部与吐谷浑本同属鲜卑族,先前贺兰部曾依附于吐谷浑,与吐谷浑一道对大楚的凉州形成夹击之势。后来柔然南侵,贺兰部为自保想要倒戈吐谷浑,无奈事情暴露,吐谷浑便杀了当时贺兰部的首领、贺兰霆的父亲贺兰烈。

这本是逼迫贺兰部投降之举,毕竟贺兰烈的继任者贺兰霆彼时只有十二岁,放在鲜卑族中,才刚刚成年,便料想他会由此屈服。不想此举直接促使贺兰霆带着族人归顺柔然,两个部落遂成世仇。

先前有大楚的凉州挡在其间,吐谷浑无法掠过凉州进攻贺兰部,如今既与桓诏结盟,竟在未有知会盟友的前提下悍然越过金城地区,铁骑直逼贺兰部落。

贺兰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历经半日的慌乱后,倒也迅速组织起几千人的军队抵抗。

但他们不曾想到的是,对方人马之众,竟是自身的两倍。

吐谷浑人多势众,又出其不意,加之贺兰部休养生息已久,未经戎事,很快,贺兰部便被打得节节败退,开始掩护着后方的妇孺、向着与桓楚接壤的秦州北部与贺兰山山脚一带溃逃,

消息传至秦州,桓羡当即决定,带兵救援。不管是出于对贺兰部收留百姓的报答,还是私心,他都要去贺兰部走一趟。

贺兰草原上,薛稚亦在逃亡的队伍之中。

后面是穷追不舍的吐谷浑,阿干的援兵还未到达,她们走得很狼狈,沿途不断有妇孺死去。

有一位才生产不久的妇人甚至将婴孩交予她手里,请她代为照顾。她中了箭,不欲拖族人的后退,打算留下来,听天由命。

薛稚只能含泪接过,并开始后悔,后悔是否是因为自己同意收留楚国百姓才招来了吐谷浑的报复。

反倒是同行的贺兰子民安慰她,贺兰部与吐谷浑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仇恨从许多年前就开始了,与她收留楚国百姓毫无关系。

马匹全被儿郎们用来与吐谷浑作战了,一众妇孺十分狼狈,在几十名青壮年的掩护下向秦州北境靠近,连脚底也走出了血泡。

薛稚与芳枝和图雅轮流抱着那个出生不久的女婴,忍着饥饿与随时皆可能出现的吐谷浑骑兵的威胁,又饿又累地在草地上走着。

四野茫茫,她失了方向,只知跟随乌格图派遣的人走。正不知走至了何地之时,忽见前方王旗猎猎,赤红的汉家龙旗在风中飘扬,向她们靠近。

“是汉人!”

“他们会救我们吗?”

队伍的妇女开始焦急地讨论起来,见对方未有敌意,又变得兴高采烈,挥手向对方致意。唯独薛稚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全身慢慢地陷入僵硬。

忽然,视线触及人群中簇拥的一道玄色身影,视线还不及对上,她突然肩胛巨震,不顾一切地转身欲逃。

马背上,桓羡亦已看见了那张此生也不会忘记的脸,剧烈的震惊过后,竟不顾安危,径直催马而出,向她狂奔追去。

作者有话说:

某横线:这是宾语前置,这是状语后置,怎么就学不会呢!

hh开个玩笑,虽然文中已经说明了,但是还是想解释一下,吐谷浑入侵真跟栀栀收留楚国没啥关系,前文就说过啦,这俩个部落是深仇大恨。吐谷浑大概是今天青海省一带,贺兰部就是河西走廊北边+和宁夏西部的内蒙古西部地区,中间隔着河西走廊(就是文中设定的雍王的地盘)金城就是兰州。

? 第 79 章

薛稚抱着婴孩在草原里奔跑。

柔嫩的双足如何抵得过训练有素的大宛良马, 很快,他便策马拦在她前面, 薛稚畏惧撞上, 只好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两步。

怀中不过几个月大小的婴孩受了惊,在广袤的苍穹下哇哇大哭起来,情知逃不过, 她只得一边安抚着小婴儿一边恐惧地朝后退着,始终也不肯看他。

“你跑什么啊?”桓羡翻身下马, 不觉竟踉跄了一下,一深一浅走在草地里, 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边靠近一边忍不住质问: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担心你?你为什么要乱跑?这些年,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

虽是质问, 他语中唯闻深沉的担心,薛稚心脏处狠狠一颤, 眼眶微涩, 却固执地撇过脸向后退着,不肯相见。

她是个拒绝的意思, 桓羡只好在她身前停驻, 因激动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尚响在喉咙里,一边平复着, 一双冷峻的眼一边担忧地在她身上逡巡。

这是活生生的,完整的,脸上没有血的薛稚。

不是怀朔城下被砂石磨平了脸、他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脸上血的女尸,也不是栖鸾殿中、那口金丝楠木棺里, 几成枯骨的遗骸。

即虽早有预料, 可真正见到她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时, 他还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

她还活着,就站在自己眼前,穿着游牧民族的衣服,梳着游牧民族的发式,戴着游牧民族的额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