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他耐心地诱哄着。

应白僵着不说话,好久才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然后一下子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副被吓着的样子,一双黑葡萄般湿漉漉的眼睛咕噜咕噜转着看他。

应苍林简直想笑起来,好容易忍住,俯下身来,握住她还捂着嘴的手,用了点劲儿想移开,她却不让,应苍林怕弄疼她,到底松了劲,可也没放手,就这么握着她,哄道:“别怕,不笑话你。”

应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慢地眨着眼,眼睫毛轻悄悄地扇动着,终于垂下眼来,似乎在辨别他说的话是否可靠,然后终于松了手,用比猫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嘟囔道:“不许看。”

“不许看什么?”应苍林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了。

“我吃多了,肚子鼓的,不许看。”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到了几分娇蛮,配上这醉后两颊飞红、眸中带水的模样,真是说不尽的生动。

应苍林那双天生的桃花眼眼纹浮起一道笑纹,似弯非弯,看起来多情极了,一下子戳破了他多年来冷淡的伪装,哄道:“我不看,我保证不看你的小肚子。”

若她还清醒,便能轻易察觉他话里那藏不住的温柔。

可惜她醉了。

之后的事,应白的记忆都模模糊糊的,如同隔了层水雾,看得清个影影绰绰的大概,却记不清那许多细节,偶尔闪回过一些画面,也如同透过凝聚而成的水滴划开的缺口,窥见一星半点。

应白只觉得一只有力的手臂一直揽着自己,她靠在那人的肩膀上,宽阔坚实,一点没有硌疼她。她被一路扶进车里,安稳地睡去。

那熟悉的体温,让应白失去了最后一丝防备,陷入沉沉的旧梦里。

- -长腿老阿姨整理- -

应白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再婚了。

说起来,她父亲还算是有情有义的,毕竟应白的母亲成了植物人已经多少年了。应白早从众人偶尔来探望时仿佛看待死物一样的眼神,和过年过节时闲谈起她妈妈时的口吻,知道了这些道理,若是那丈夫瘫了傻了,做妻子的守着多少年都是应该的,若换成妻子,丈夫能照顾个一两年都算祖上烧了高香。

更何况,家里面虽然是做生意的,还有些钱,可要照顾一个植物人,仍然不算轻松。

如今,她母亲总算死了,所有人终于能一口气耗尽最后的怜悯,然后松一口气,迎接早就该来临的新生活。

所以,应白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父亲的再婚。

大家第一次见面,是在城外的农家乐里,她父亲应天常特意挑了这么一个地儿,就是怕彼此待着尴尬,农家乐里各类设施齐备、活动多样,要躲开有地儿、也有理由。

再婚对象还不错,姓陶,年纪比她父亲小上几岁,带了个男孩儿,长得白净秀气,是典型的南方女人,性格和水一样温柔平和,讲话时还带着一点糯糯的江南腔调。

应白都已经快记不清楚她母亲说话是什么样了,但她看着陶阿姨偶尔目光与父亲撞在一起,便会浅浅地笑起来,笑得脸上浮现一颗梨涡,就知道,她父亲大概是十分喜欢这样的。

那男孩儿比她小两岁,长得十分像她,皮肤白得很,只是有些单薄,高鼻薄唇,下颌线条如水墨淡淡划过,流畅削瘦,一看便是个没长成的少年模样,唯独那双好眼睛,亮极了,亮得仿佛雨雾里都要刺进来的太阳。

落座后静了一会儿,应天常便打起了圆场,“应白,这是你陶阿姨,她小孩比你小上两岁,以后你要多照顾照顾他,两个人要好好相处。”

应白看向笑得温婉的陶阿姨,轻轻点了下头,然后看向她以后名义上的弟弟,却撞上了一道目光,她望过去,只看见他眼眸中藏着的无动于衷。

对这一派欢欣温情的无动于衷。

应白的睫毛动了动,在眼底下落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垂了眼,掩饰自己突然蔓延上来的笑意。

是同类啊,这下可有趣了。

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两个大人忙着给他们夹管鲤号吧陆期零吧貳期菜,适时表达一下关爱,偶尔还交换下眼神,不约而同笑起来,彼此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在孩子面前都这样难以遮掩,真是老房子着火。

应白规规矩矩地吃完了这顿饭,该吃菜吃菜,该喝汤喝汤,一点没有漏出任何不快的神情,她那便宜弟弟也一样,吃得专心极了,仿佛根本看不见大人的眉眼官司。大概是年纪小,吃得也快,一会儿便下了两碗饭,然后就放了筷子。

应天常大概也是考虑到怕他尴尬,便一脸慈爱地让他出去转转玩玩,美曰其名男孩子要多动动,那孩子也听话,还知道说句“叔叔你们慢吃”的客套话才出了门。

应白又捡了几筷子,便觉得吃得有些撑了,上身坐得规矩,下身却在桌布的遮掩下,一条腿离了地,不停晃着,百无聊赖地用鞋底擦着有些粗糙的水泥地。

大概是声响被坐在旁边的应天常听见了,便也转头轻声吩咐她,“要是吃饱了坐这无聊,可以出去玩。”

看来挺满意今天她的表现,应白笑着点了头,起身出了门,留这一对老鸳鸯独自相处。

如今是春天,城郊还算暖和,这地儿是农庄主自己建的,旁边围了片小池塘,有条道通往那儿,水泥浇的仿古亭子虽不精致,色儿倒鲜艳,梁上的泥窝飞来了燕子,一窝的雏鸟张着嘴叽叽喳喳地等待哺喂。

应白站在旁边,望着那泥窝发呆,燕子飞回来了,将喙里的食物哺进那一个个张开的黄色尖嘴里,应白看了半天,说不清是觉得可爱还是恶心,只觉得养育子女真是一件烦人的事情,如果她是那燕子,一定把这些统统撇下,一个人,不,一只鸟去北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痛快,她面无表情地想着。

一个喷嚏把她从这些有的没的想法里拽了出来,她从亭子里往外望去,只看见她那便宜弟弟站在水边上,手捂着口鼻,极力忍耐的样子,眼里似乎闪了点光,颧骨都泛起了一阵红,哪里还有在饭桌上时那淡定的样子。

她没急着过去表达姐弟情,反而支着下巴靠在栏杆上欣赏了一会儿他狼狈的模样,眼看他缓过来,没乐子可瞧了,才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半空中飘着一点柳絮,水池旁就种了棵柳,枝叶轻飘飘点在水面上。入了春,柳树抽芽了,便漫天漫地飞着这白茫茫、细碎碎的玩意儿,一不留神就入了口鼻,呛得人难受,看来他便是中了招。

她直接越过了那少年,站定在他身前,他比应白还高了一点,正在抽条儿,所以身量有些薄。应白歪了头,正大光明地打量着他,眸子里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半点没有掩藏。

少年自然注意到了她,他气还没完全顺过来,看到这目光,一下子差点又咳了起来,却用手把口鼻掩得更加紧了,极力按捺住不在她面前咳嗽,直逼得眼里亮光更加盛了,冰沁沁的,跟刀子一样。

然后应白突然笑了,笑得灿烂极了,他看到那笑,愣了一下,无端端想起之前和妈妈去上坟时看到的迎春花,整个灰突突的墓园里,只有那簇迎春花开得热烈澎湃,让人躲都躲不开。

应白走到树旁,放松地靠在柳树上,柳条依稀拂在她身上,如同柔软的牢笼,她一只脚踩在半扎进水里的柳树根上,一只脚拨动着水面,撩着点点的水光,然后故意用甜蜜蜜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呀?”

少年没有理她,试图重新平顺自己地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下手来。

没等到回音,应白皱了眉,提高了一点声调,问道:“诶,小聋子,问你呢,你叫什么?”

他终于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只用眼角轻轻略过,没有掀起一点波澜,眼神是和他年纪所不相符的冷淡,仿佛在看他脚边的一块石头。

这目光应白见过很多次,所有人谈起她妈妈时,也是这幅表情,就好像他们谈的不是一个活人一样。不过,也确实不是活人了,应白的太阳穴跳了一下,然后有些讽刺地想着。

大概是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灼人,少年转了过来,眼神里没有畏惧,但隐隐可见淡淡的不耐烦,终于开了口:“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知道说过了,可我没有听,也没有记住,所以你再告诉我一遍。”颐指气使。

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终于松了口,说道:“陶苍林。”

应白唇角一下翘了起来,如同吃了蜜一样,她从树根上跳了下来,脚步轻快地跳到他身边,故意凑得极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