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呢?什么样?”阿阮转了话题,她男人见得多,自信比得过。

“我爸……”手上的剪子一抖,稚野将纱布绞歪,“以前,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的,现在,现在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感觉自己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一瞬间,阿阮又不忍求胜了。

她是个拧巴的人,但底色终究是善良,虚张声势也只是怕被人瞧不起。

“对不起哦,你好心来帮我看病,我还老说些让你不舒服的话。”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掏出自己的过去来比惨。

这是她唯一知晓的安慰手段。

“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从小没见过我爸,人家不都说小时候越缺什么,长大了越被什么吸引嘛,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有个自己的家,希望能有个人关心我,在意我,保护我,给我很多很多的爱,然后生好多好多小孩”

她红了脸,歪着脑袋看稚野。

“你别笑我,我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他们干净,单纯,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满心满眼都是你。我谈过好多男朋友,就是想给我的小孩们找个好爸爸。”

说到这里,她迟疑,假意去剔指甲。

“可我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欲望。没人教我。最开始,那些男的口口声声说爱我,要养我一辈子,但到最后,坑我害我的也是他们。分手时一个个都翻了脸,说我倒贴,骂我贱,不自重,根本不懂怎么爱人。但是,但是正常的爱到底什么样,没人教我啊……”

她喃喃,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从小就没见过,怎么可能知道。”

猛然间,打了个冷颤,阿阮本能地将眼泪憋回去。落下来就是输。

烟花之地,泪水只能是拿捏人的工具,身边都是豺狼虎豹,弱肉强食,她绝不肯轻易展示伤口。这些年,她用青春换来的钱财全部挥霍,买最新的衣裳,买闪耀的首饰,用最昂贵的化妆品,她要永远招摇,永远时髦,层层包裹,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脆弱。

她要骗自己她有的选,一遍遍洗脑,她是心甘情愿。

“其实,也没人逼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谁让我天生懒,天生贪”

没人天生是自愿往下走的,跌倒了,总要找个理由安慰自己,这样心里才舒坦。

“说到底,我就是虚荣,就想不劳而获吃香喝辣”

“放过自己。”

稚野声音很轻,以至于第一遍阿阮没听清。

“他们欺负你,是因为他们混蛋,你不能帮着坏人一块折磨自己。那些话,不要听,不要信,有些人贬低你只是为了心安理得的占你便宜,别上当。”

稚野看向床上的两个孩子,干净的衣裳,面颊饱满柔软,没有任何疤痕与皴裂。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你很厉害。你看,你把两个小孩照顾得那么好,对他们来说,你就是靠山。外头多少人为了自己享乐对孩子不管不顾,还有些拿小孩泄愤的。可是你没有,再苦再难,你始终带着他俩,没让他们受一点委屈。你很厉害。”

稚野抬头看她,眼神中没有轻视,没有调侃。

“从山脚爬到山顶的人很厉害,从深坑爬到平地的人也很厉害。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做得不一定有你好。”

先前逃学那次,林雅安教育过她,说从前大家穷困的时日里,家族中第一个被舍弃的往往是女孩,而牺牲的头一件事就是读书。为了生计,年纪轻轻辍了学,可没文凭就找不到好工作,没好工作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日子过得就难,就苦,就憋屈,就进一步被家人瞧不上,一世一世,死循环。

“他们怨女的不挣钱,可也不想想,女的为什么挣不到钱?”

林雅安要她珍惜上学的机会,那是很多女孩求而不得的出路。

“还有,今后遇到受苦的女人,不要嘲笑,不要傲慢,人家不一定没你聪明。她们只是没那么幸运,没生在一个能全力托举她们的家庭。”

此时此刻,林雅安的话在稚野耳边回响。她蹲在阿阮面前,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你总在说别人优点,你都不夸自己的。那我来说,你漂亮,温柔,机灵,人也善良,好相处”

阿阮愣住,发现摘去口罩,对面女孩有张英气的脸。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琥珀色。

泪再憋不住,沿着下颌滚落,炙热。阿阮情不自禁去攥稚野的手。

“可是,可是我很笨,我读书很差”

“天赋有很多种,读书只是一条,其他方面你做得比我好得多。”

阿阮不说话,含泪瞪圆了眼,眼巴巴的,等着稚野继续夸。

“比如,比如你很敏感,能很快捕捉别人情绪的变化。而且会说话,还特别会照顾人,尤其擅长带小孩。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金牌月嫂靠这些能赚出好多套房子呢。”

一字一句敲进她心里,阿阮止不住地雀跃,守得云开见月明,原来自己也不是那么不堪。

她看着她,心生亲近。这个今晚才认识的女孩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急速上升,远超仁青。

李仁青是根木头,只会刷碗和打架。

“你知道那个关于马戏团里大象的故事吗?”

阿阮回过神来,摇头。

“小象刚出生的时候就被卖到马戏团了,人们用一根细细小小的铁链拴住它的脚,小象一次次挣扎,可怎么也扯不断。慢慢的,它长大了,以它现在的力气,一抬脚就能挣脱。可大象再没试过,因为它默认了铁链坚不可摧,于是就被一根纤细的链子困了一辈子。”

稚野突然回握她的手,温和,坚定。

“小时候我们没得选,现在我们长大了,有脑子,有力气,有手段。过去是根软弱的小铁丝,不要输给它。”

阿阮流泪,嘴翕动,她说不出口的是,我现在才想起回头,来得及吗?

稚野轻抬起阿阮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