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草民是顾不得沐浴的,所有人身上都闷着一股又酸又臭的味儿,和这股苦味儿混在一起,任谁进来都要拧一拧眉头。
但小侯爷却依旧平和的对待每一个人,他端坐在案后,继续诊治,直到所有病人都治疗结束后,小侯爷才从跑马场离开,回到东水侯府中。
东水侯府坐落在北定王府的对街,距离北定王府不过百步,府内规格比北定王府差上一些,也比北定王府清净些。
小侯爷敬佛,这侯府便也弄得像是寺庙一样,后厨少荤腥,多素菜,有专门的佛堂,堂内香火日夜不熄。
小侯爷回到侯府后,进了佛堂间跪读佛经,跪拜过后,小侯爷才开始处理公务。
门外的亲兵捧着各类卷宗奏折进门来,正见小侯爷身穿一袭白袍,正在灯下抄佛经。
融融的灯光落到他的面上,为他平静的面颊镀了一层柔软的光,他一动,那层光便落到白袍上,将袍上细密的银丝纹路照出流水一样的光泽,细细看去,竟是佛经。
“小侯爷。”亲兵通报行礼,小侯爷垂首后,亲兵将手中的公务放在小侯爷面前。
小侯爷挨个打开,翻过。
朝堂上保皇党与寿王党的争端,洛阳与长安的战局,死掉的人数,消耗的药量,每一件事都事无巨细的全都摆在他的面前。
他身有佛骨,慈悲为怀,但并不曾真的出家为僧,东水侯府的俗务一直都是由他亲自处理,眼下时局大乱,他的父亲留在东水镇守,离了东水,所有的事情就都要由他来做主了。
朝堂小侯爷只扫了一眼,便放到了一旁。
他们东水顾家是忠臣良将,自古以来只忠君,他此次来长安只是为了勤王,眼下幼帝生死未卜,他不可能去站寿王党,这不需要选择。
洛阳与长安的战局小侯爷静静地看了半晌,眉眼间多了几分悲意。
长安与洛阳打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两把刀互相劈开,直到其中一把断了,这场磨难才算是结束。
他来长安时是孤身前来,大军还在后面,不过两日,但他手里的兵力也即将到了,到时候,这些大军将加入到北定王手下,一起去围猎洛阳。
他并不想生战乱,但他也不是那种指望着所有人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蠢货,他知道,战事已起,不是他说两句话便能结束的,只有以杀止杀。
放下此事,小侯爷拿起旁边的账本。
这上面记载的是他随身携着的草药剩余,和各种药方每每看到这些,他沉闷的心情才能有片刻的放松。
他其实一直想做个游医和尚,不涉及朝堂事,不承接侯爵位,只出去救一救人,看一看天地。
可惜身负职责,不能离去,只能囤困在世俗的框架里,偶尔发一会儿呆。
像是被困在土中的鱼,短暂的重归水中,在方寸之地喘息片刻。
平日里,当小侯爷发呆的时候,一旁的亲兵便自己退下去,让小侯爷自己在佛堂中休息,但是今日,亲兵迟疑了片刻后,从身后端过来一壶温酒来,惴惴不安道:“启禀侯爷,今日管家那头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酒,说是以人参浸泡的热酒,最是滋养身子,长公主一番好意,管家不敢贸然拒绝,便回赠了七颗东水养生丸。”
坐在桌案边的小侯爷抬起眼眸。
那双深而又深的眼像是平静的海,长长的鸦羽垂下眼,勾出几分阴影。
永安,长公主
虽然他与永安不过是初初相识,但对永安这个人有了些许了解。
她生于皇位旁,长在荣光下,踩在世俗的枷锁上,行事张扬,全凭本心,权利模糊了男女的界限,也模糊了
她的道德底线,她很放纵,但是这种放纵,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吸引顾水寒。
他的目光渐渐落到了那壶酒上。
小侯爷望向那壶酒时,瞧不出什么厌恶或者喜欢的情绪,倒是一旁跪着的亲兵小心地觑了小侯爷一眼,随后将管家叮嘱的话一一讲出来,道:“管家说,这位长公主颇好美色,府中男子多如牛毛,年虽不过十六岁,却早已阅尽千帆,若非必要,小侯爷”
后面那几个字在喉咙里面打了个转儿,最终还是被他一字一字的挤出来了:“小侯爷莫要被哄骗了去。”
他们小侯爷早些年入庙为僧,虽然不曾剃度,但是也一直不曾娶妻,直到现在后宅都空置着。
他们小侯爷哪里懂什么情啊爱啊的,到现在还是清清白白黄花大闺男呢!若是被那永安长公主给哄骗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啊?
而坐在案后的小侯爷闻言,竟是低低一笑。
他平时不笑的时候,瞧着像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树,可一笑起来,便如同万木逢春,眉心一点红如同枝头蔷薇,胭脂弄春,引人来瞧一眼又一眼。
“她如何哄骗过我?”小侯爷语调温和,道:“我所见,她所为,皆是正人君子之风。”
无论是筹集善款,还是送太医到跑马场,哪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赤子之心,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贵秀向他抛出青枝,只是这些贵秀都不太喜欢他去贫民窟中救人。
她们想要一个温和的夫君,但这个夫君不能弱势、任人拿捏,让她们的高嫁失去倚靠,她们想要一个善良的夫君,但这个夫君不能去救那些没用的人,而永安,是唯一一个,真的不在乎他做什么的人。
亲兵在一旁暗想,那您是见少了!您多见见,说不定还能见到长公主当街掳人呢!
而小侯爷完全不在意这群人在想什么,他只道:“将酒壶拿来。”
他虽身在佛堂修习佛法,但也从不曾出红尘牵绊,也能饮酒、也能娶妻。
亲兵将酒壶小心摆在小侯爷面前,后拿来一白玉杯,倒入酒液。
葡萄美酒郁金香,暖酒盛照琥珀光,小侯爷随意将酒杯捡起来轻轻一抿温热的酒液顺着喉管向内滑去,唇舌间都被浸润出了几分甜意。
他这一日一直在帐中忙,上一次用东西,吃的还是永安给他煮的茶。
虽说那茶卖相一般,但是想起来永安笨手笨脚但给他煮茶的事情,小侯爷便觉得那茶也不错。
永安看他,觉得他善良温和,端正有礼,天天在外面救人,跟她府门里那些拈酸吃醋争来吵去的男人完全不一样,他坐在那里,像是个小白花一样清纯,透着一股雨后花蕊的清香,虽然救人这个事儿看起来麻烦又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收益,但她也觉得很好公主历尽千帆,大鱼大肉吃腻了,现在就喜欢体贴清爽的。
他看永安,也觉得永安活泼恣意,与那些寻常娇羞胆怯的女子不同,莽莽撞撞但满身都是劲儿,与她相处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世间也并非人人都如他这么别扭,原来真的有人能在和平时候纵情的享受这些权势,又能在战乱时候扛起这些责任。
他甚至觉得永安比他更勇敢些,至少,他现在都不敢甩掉身上的枷锁,就这样被吊在半空中,不尴不尬的披着一层假和尚的衣裳,做着东水的小侯爷。
两个人都没见过对方这种款式,就连一些毛病,在他们眼中都成了很有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