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太后,正处不解中,又见阿蘅沐浴更衣回来了,晗儿望见母亲,高兴地晃着手中的皮影,朝阿蘅摇摇晃晃地跑去,扑到了她的身上,仰起小脸,像小羊羔一样,糯糯软软地唤“娘”。
太后这一上午,又是带孩子,又是动气捶打,人也累了,此时见晗儿赖着阿蘅这个母亲,便预备回宫休息,临走前,又冷冷瞪了皇帝一眼,以示告诫。
皇帝唯唯诺诺地送走母后,回身见阿蘅将晗儿抱坐在镜台前,也走上前去,拿过她手中的玉梳,取下她沐浴时绾发的赤金长簪,将那三千青丝小心放下,捧在手中,一边轻柔慢梳,一边透镜悄觑阿蘅神色,暗暗琢磨她的心思,斟酌自己该说什么为好。
琢磨来,斟酌去,皇帝也摸不清她心思为何,他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幽幽内殿,正平静地有些熬人时,忽听晗儿惊惑地“咦”了一声,皇帝抬眼看去,见晗儿伸着抓皮影的小手,指向镜中一脸惊奇的宝宝,瞪大眼睛面对面看了会儿,又怔怔看向温蘅,像是在问,这个可爱的宝宝是谁呀?
皇帝忍俊不禁,他身前沉静不语的温蘅,也轻笑出声,伸指轻点了点晗儿的小鼻尖,柔声笑道:“这是我们晗儿啊~”
晗儿听不明白,又愣愣地转看向镜子,望着镜中同样呆愣愣的宝宝,伸手摸去,他像是想摸摸这宝宝的粉白小脸,想和这个小宝宝牵牵小手,可他摸来摸去,都只是平滑的镜面,不由着急起来,“啊呀呀”地望向温蘅求助。
皇帝趁热打铁,也终于找到话题道:“看晗儿一个宝宝多孤单,要有弟弟妹妹陪着他一起玩才好呢。”
他原以为温蘅还是不会说什么,还得他每日见缝插针地各种劝说才行,可却见抱着晗儿的温蘅,眸光清淡如水地掠过孩子手中的皮影,沉静须臾,垂眼轻道:“要姓薛。”
皇帝像是听不懂话,愣愣站在原地,任这轻短的简单三字,落在他耳中嗡嗡响了许久,才似璀璨的烟花一样,在他心头盛大绽放开来。
巨大的欢喜,瞬间狂涌如潮,手中的金梳,猝然滑落在地,皇帝指尖忍不住轻轻发颤,唇也跟着轻轻发抖,他像是有许多的话要问她、要同她说,可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她,只是唇际的笑意止不住上涌,愈扩愈大,面上都兜不住了时,情难自已地捧着她的脸颊,满头满脸地重重亲了下去,到最后慢慢停下时,才发觉自己眼眶微湿,喉头微哽。
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用说了,皇帝将她紧揽在怀中,又轻握住晗儿的小手,镜中是一家三口,镜外他们也将一世不离,和未来的儿女一起,这一生,长长久久,花好月圆。
秋日里百花凋零,莲花也逐渐枯残,只留茎叶,慢慢萎谢,被移种到明华街宅园里的莲花,这一夏尚未开过,即已步入秋天,在秋风秋霜的日日相逼下,翠减枝折,只留几片残叶,在淅沥的秋雨声中,在渐暮的暗天色里,萧瑟飘摇。
当值一日的沈湛,离开官署后,暂未回府,还是来到了这里,他这武安侯,身在武安侯府,面对清醒抑或疯癫的母亲,都不得安宁,只有回到这里,才可在这纷乱尘世间,寻得片刻静心。
渐暗的天色中,沈湛倚坐廊下,一手搭在栏上,静听雨打枯荷之声,冰凉的雨丝,随风飘溅在他指尖,他捻指拂去雨意,指尖依然冰冷,心中却念起了那许久前的一握手,柔嫩的小手,看起来那样脆弱,却紧握住他的指尖,攥得那样紧,那样的温热,直暖到了他的心里。
……其实,本不该送周岁礼的,他心里明白,以他的名义,以武安侯府的名义相送,无端生事,无端要让阿蘅多心,让她念及旧事或会感伤,可终究……终究还是放不下那指尖的暖热,明明与他无半点关系,却长久顾念不忘,终还是请托温羡,将那对皮影,给那孩子,送了过去……
……晗儿……天之将明……真是好名字……其实当初得知阿蘅有孕时,他欢喜地为他们的孩子,拟想了许多佳名,中间也有这个字呢……
……天之将明……他这一世,难见天明,也没有拥有沈晗的福气了……
沈湛静静望着暗沉天色下为雨吹打的萧瑟残荷,心中怅然,这荷花,今年夏日未开,明年也不会,珠璎说,莲子开花,至少得需三四年……三四年……三四年后,他是可见红香菡萏,还是这池清荷,或将因他照顾不当,而默默死去,零落水中……
……曾也有花在他怀中盛开,可他不知尘世风霜严烈,不知如何细心呵护,终让那鲜艳明媚的香花,在他怀中,萧瑟凋谢……
……谢了……还会再开吗……
……一如这眼前残荷……会吗……
沈湛静坐良久,终是在夜雨声中,起身离开,在这里,他是沈湛,在外,他是武安侯,不管这一世沈湛如何难见天明,武安侯都得担着祖辈荣光和沈氏一族,冲破定国公府冤案的阴霾,向着天明行进,只能行进。
寂寥而坚稳的步伐之后,残荷依旧在风雨中飘摇,冬日覆雪,来春染绿,又一年夏至,明华街沈宅的莲花依然未开,而宫中传出的消息,红红火火燃遍了朝野贵妃娘娘,再度怀有龙裔。
第204章 日常
虽自古云“十月怀胎”,但实际绝大多数胎儿,并不会实打实地在母亲腹中待满十月方才出世,一般在九个多月时,便已呱呱坠地,来到这人世之间,御前太医郑轩把出贵妃娘娘孕脉时,已有一个多月,按时间估算,娘娘腹中龙裔,应在今年腊月下旬出世,比太子殿下,大约小上二十八九个月。
尽管尚是初夏,还未显怀的贵妃娘娘,离分娩之期还早得很,但将再为人父的圣上,自得知贵妃娘娘再度有孕,就激动紧张得不行。
为何激动,自不必多说,至于紧张,则是因为贵妃娘娘先前生下太子殿下时,曾早产受险,差一点就晕厥难产、母子俱危,圣上生怕这等险事再度上演,严命所有侍奉贵妃娘娘的宫侍太医,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万万不可有任何疏漏,使贵妃娘娘与腹中龙裔有任何惊险,定要贵妃娘娘平平安安、毫无险虞地养胎分娩,半点惊苦也受不着。
对一众宫侍太医,要求至严的圣上,自己本人,也是十分严于律己,他好说歹说,将有孕在身的贵妃娘娘,劝回承明殿眼皮子底下后,平日里除了处理朝事、批阅奏折,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贵妃娘娘,万分小心爱护,好似贵妃娘娘是琉璃人般,稍稍碰碰擦擦,就要碎了。
这里也要管管、那里也要管管的圣上,连贵妃娘娘有时走路步子大了些,都要请娘娘步子小些,成日叨叨个不停,以至贵妃娘娘有时都烦不胜烦,要和圣上吵嚷几句,圣上也从不大声还嘴,最多只是小声嘟囔,嘟囔完了,还是这里管管、那里问问,事无巨细地关心着娘娘和胎儿,生怕娘娘与胎儿有何闪失。
成日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御前总管赵东林,心里又是暗暗发笑又是悄然感慨,从前贵妃娘娘怀有太子殿下时,紫宸宫承明殿可谓是愁云惨雾、气氛冷凝,哪像如今这般热热闹闹、颇有生气,叫人在旁瞧着,心中欢喜呢。
不仅是诸事变迁、恩怨消弭,使得今夏的承明殿,不再如从前冷郁,贵妃娘娘,也与从前不同。
相较之前怀养太子殿下时,连连遭遇惊变的贵妃娘娘,事事郁结于心,莫说欢笑,常常一整日下来,半个字也不说,一坐一躺就是几个时辰,出神地一动不动,纤瘦的双肩,不知载了人世多少艰愁,令人瞧着,都觉怅然心酸,今夏再度有孕的贵妃娘娘,人瞧着比之前开朗许多,话多了,笑意也多了,行止随心无拘,不仅有时会同圣上使使性子,兴致上来时,还会去宫宴上坐坐,看看杂耍歌舞,一反从前几不出现在外人面前。
圣上虽为贵妃娘娘这样的转变感到高兴,但有时,也会为此闹生闷气,譬如今夏在紫宸宫时,有宛月国使臣朝圣进贡,圣上于永和殿设宴款待,并延前朝后宫,宴上,使臣不仅献上奇珍异宝,还献上异域美人七名,那七名女子,生得高鼻碧眼、媚颜纤腰,身上的裙裳,也是薄透轻柔、半遮半掩,甫一出场,即吸引了满殿人的目光,只除了,当朝圣上。
圣上不关心那七名妖娆多姿的异域美人,只关心贵妃娘娘对此是何想法,当满殿人的目光,都聚在那些美人身上时,圣上的小眼神儿,一直悄悄地往贵妃娘娘身上飘,似是努力想从贵妃娘娘面上,寻出些酸酸的醋意来,可就是寻来寻去都寻不到,贵妃娘娘非但半点不醋,还颇有兴致地欣赏那些边国美人的异域风情,并问她们一些异域风土人情之事,听得津津有味,感叹天下四海,地域辽阔,各地山水人情不一,无奇不有。
这厢,贵妃娘娘同那七名异域美人聊得兴起,那厢,从贵妃娘娘面上寻不出醋味儿、自己开始暗暗酿醋的圣上,终是憋不住清咳一声,打断了贵妃娘娘的闲谈,问贵妃娘娘,该当如何安置这七名美人?
贵妃娘娘闲闲地剥着荔枝道:“宛月国主一片美意,陛下笑纳就是了。”
这一句下来,真是点着火了,宴罢回到承明殿的圣上,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负着手在贵妃娘娘面前走来走去,以如此躁动的无声,生着闷气,向贵妃娘娘表示他的不满。
而因太子殿下身在太后娘娘殿中,颇有闲暇的贵妃娘娘,根本无暇抬头看圣上,只专注地翻看命人寻来的《宛月风情志》,一页页看得认真,完完全全沉浸在书香世界中,不知外事,听不见圣上故意走得乒乓响的动静,也没有多余眼神,给那只在她身前飘来飘去的高俊玄影。
如此孤独寂寞冷地来回走了一阵,圣上不知是走累了,还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了,负手停下脚步,默默盯看了会儿专注看书的贵妃娘娘,还是默默地挪前,挨坐到贵妃娘娘身边去了。
坐到贵妃娘娘身边的圣上,身姿笔直、目不斜视、眉宇沉凝,以表示他是一个尚在生气的当朝天子,但如此之气场冷凝,令殿内众侍战战兢兢、悬心吊胆,却仍得不到贵妃娘娘关注的目光,圣上目不斜视的眼神,悄悄侧移,见专注看书的贵妃娘娘,迟迟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活人,只得又故意重重清咳了一声,这一咳,终于博得了贵妃娘娘抬眼看来的眼神,却也给圣上自己,招来了更多的闷气。
贵妃娘娘边手翻着书,边抬首看向圣上,在圣上表面冷沉内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沉默须臾,问道:“陛下不想召见那几位宛月美人吗?”
圣上故作冷沉的眸光一滞,又听贵妃娘娘直接道“还是召见吧”,说着就命宫侍去传那几名宛月美人来。
宫侍自是悄看圣上神色,圣上面皮绷了又绷,还是摆了摆手,宫侍奉命离殿传召去了,而坐在贵妃娘娘身边的圣上,这下真真是气结于心,耷拉着一张脸,等那七名婀娜多姿的宛月美人,被传至承明殿外,宫人来报等待觐见时,终是绷不住脸,杵坐地像根棒槌,声音也硬梆梆地道:“朕不想召见她们。”
圣上望着贵妃娘娘,一字字道:“朕不喜欢她们。”
贵妃娘娘亦抬眸看了眼圣上,平平静静地道:“我喜欢。”
七名被宣入殿的宛月美人,起先还以为是来侍奉大梁天子的,可等进入御殿如仪行礼后,却发现大梁天子本人,脸阴得很,殊无笑意,看她们的眼神,也是冰冰凉凉,像是她们若是胆敢靠近他半步,就要立刻被逐出殿,惩治“亲近冒犯天子”之罪,倒是圣上身旁的贵妃娘娘,眉眼含笑,温柔可亲,柔声与她们说话,继续宴上闲谈,问了许多西域诸国风土人情之事。
宛月美人们,原因觐见天颜,个个都小心翼翼、屏气静声,但见贵妃娘娘如此温和笑语,渐也都放松了不少,将忐忑的心安放下来,面带笑意,恭谨回答贵妃娘娘的问话,如此一问一答,来来往往,话说了快有一箩筐,一边是欢声笑语,一边是冷凝无声,越发像是将大梁天子给晾在一边了。
在大梁天子又要咳一咳之前,贵妃娘娘终于暂停了问话,朝圣上看了过来,并道:“陛下不爱听这些,就去御书房处理朝事吧,抑或去林苑射射箭跑跑马,在这干坐着也是无趣。”
……和心爱之人在一起,怎么可能无趣呢?!
圣上心里许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赌气似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在走到垂帘处时,背着身微顿了顿,像是等着有人留他,可是无人留他,身后只有银铃般的清声笑语,气氛融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