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未再多问,只向前走去,赵东林紧走在前,也未通声传报,直接亲自躬身推开阁门,自侍从手中提过一盏琉璃羊角灯的温蘅,跨入门槛,向里走去,一级级拾阶而上,走至最顶层,见皇帝正靠窗席地而坐,脚边散落着凌乱的酒杯酒壶,透窗而入的寒风,吹搅得室内酒气纷乱,趴在窗边的皇帝,似也感觉不到寒冷,抬首仰望着漆黑苍穹,手中握拿着一把匕首,寒锋微露,夜色里折射着冷冽的光芒。

温蘅在楼梯口处驻歇静望片刻,提步上前,她的脚步很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初冬夜里,再轻的声响,也能沉沉地落在人心上,皇帝闻声看来,醉亮的双眸瞬了瞬,像是要站起身来迎她,但身体却因酒醉动作迟缓,一下子未能好好站起,反趔趄地后退了下,等他真正站直起身,温蘅已走上前来,皇帝望着她沉静的容颜,唇微颤了颤,问:“你怎么来了?”

温蘅没说话,只是放下提灯,伸手将长窗阖上,冷风暂息,皇帝似这才发觉周边寒气逼人,四看寻去,将先前解落在地的织金玄龙暖裘,拾披在温蘅肩头,又手伸到她衣襟前,帮她拢紧。

温蘅手搭上皇帝握着的乌金匕首,皇帝拢裘的手一顿,看温蘅自他手中拿过那匕首,指抚着其上“断金”二字看去,默了默道:“这是明郎送给朕的……在……在他去年回京后……”

这话说下,皇帝似也觉讽刺可笑,神色呛然,唇际微勾起的冷嘲弧度,也似一柄尖锐弯刀,戳在人的心里,“早知今日,早知你的身世,早知定国公府有冤,朕不如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对你陈明心意,光明正大地告诉明郎,朕爱慕与他命定无缘的前妻,朕想予他从前的妻子一段新缘,朕想同她生儿育女,朕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温蘅不语,听皇帝呛然低语许久,哑声问道:“你说,明郎他……会不会对朕动杀心?”

温蘅将锋利的寒刃送回鞘中,犀利的冷光,在眼前一寸寸隐没,她微垂眼帘,不答反问:“若是陛下易地而处,会当如何?”

皇帝无言良久,亦是未答,只是哑沉低道:“朕少时刚被封为太子时,曾和明郎来过这里,仰望夜空,寻找紫微桓中的太子星,明郎那时曾说,日后朕为君他为将,朕励精图治,他抗御外敌,共卫大梁江山……”

越发低哑的声音,就如不可追的往事,渐不可闻,大梁朝的年轻天子沉默许久,轻道:“如今的太子星,是咱们的晗儿了,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回去看看晗儿,晗儿若醒时见不着母亲,许是要哭闹的。”

皇帝携温蘅下楼,一手提灯,一手握着她的手道:“天冷得很,下次这般夜深,不要再出来找朕了,朕不管去了哪儿,都一定会回到你和晗儿身边的”,静默片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嗓音低执,“但你来找朕,朕很高兴,不管是因为什么,朕都很高兴。”

守在摘星楼外多时的赵东林,见圣上与贵妃娘娘提灯出来了,忙领着一众宫侍近前随侍,但圣上却让他们离远些,赵东林遂挥手让众侍退得远远的,自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圣上,望着漆沉夜色中,圣上与贵妃娘娘慢步下阶,走在满天星子下,冷寒的夜风吹得他们衣裳轻飞,亦将本不可闻的圣上轻低话语,悄悄吹送至他的耳边。

“……阿蘅,若朕与明郎必死一人,你……会选谁?”

赵东林听得心猛地一颤,怔望着不远处的背影,忧思复杂。

……一位趁势仗权逼辱贵妃娘娘,却又一而再地救贵妃娘娘性命,为她家族翻案,一位与贵妃娘娘隔着血海深仇,却是贵妃娘娘从前深爱的夫君……贵妃娘娘……会选谁……

赵东林有心要听,但不知道是贵妃娘娘并未回答,还是贵妃娘娘回答的声音实在太过轻低,他极力竖着耳朵辨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望见徐行下阶的圣上,顿住脚步,看向贵妃娘娘,晦暗的光线中,他看不清圣上神情,但见淡星苍穹下,圣上凝望娘娘许久,捧起贵妃娘娘双颊,深深吻下。

寒风刺骨,这高高的长阶,好些年前,他也曾在夜里伫立,那时圣上初被封为太子,人前十分老成持重,但在武安侯面前却不会如此,一如从前,半点不改,夜色中,两个少年从摘星楼出来,一路笑跑了下去,一个喊“明郎”,一个唤“六哥”,清亮的笑音畅响,似能惊醒天上仙人,一眨眼,时光飞逝,少年的笑音与身影都不见了,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之人,是大梁朝的天子,和他最爱的女人。

……皇家原无父子兄弟,何况异性兄弟……

他从前原以为圣上与武安侯是不同的,但再多的不同,怕也敌不过诸事磋磨,寒寂的夜色中,赵东林心中不安地随侍圣上回宫,待圣上与娘娘歇下,令几个徒弟轮值守夜,回庑房安置,却辗转半夜难眠,第二日强打着精神,再至御前,听圣上吩咐罢朝一日,令朝臣皆散,单传武安侯来,且不是在以往议事的御书房,而是传进内殿时,心中忐忑更甚。

奉命召传的内监,麻溜地垂首出殿,赵东林近前伺候圣上更衣,见贵妃娘娘也已醒了,只是倚坐榻上未起、静静望着圣上,而圣上手里似攥拿着一物事,一直未放,等他随侍圣上走至外间,看圣上将那物事往膳桌上轻轻一搁,心也登时跟着往下咯噔一沉。

……那是自容华公主宫中搜出的剧毒药瓶……

第853章 手指

昨日朝上自请赴边,圣上却道此事明日再议,今日入宫上朝,沈湛原欲再次自请,但人站在金銮殿外,尚未入内,即有内监来传,今日罢朝。

沈湛正暗思圣上是否在有意拖延此请,是否已对他疑心深重,又听内监宣道:“陛下传武安侯至御殿觐见!”

沈湛心中思虑更重,一路暗思,随内监行至建章宫,整衣入内,听有清亮的“砰砰”声响,循声看去,见圣上正站在通内的垂帘处,一手抱着婴儿,一手轻摇着拨浪鼓,逗哄着大梁朝尚在襁褓中的太子殿下,暂压下心底思虑,微垂眼帘,朝那帘后的九五至尊如仪叩拜,“微臣沈湛,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侍女打起垂帘,皇帝将晗儿放回婴儿摇床中,踱步走出道:“平身吧。”

他边引沈湛往膳桌旁走,边含笑对他道:“朕知你在府里大抵用过早膳了,再陪朕多少用些可好?”

沈湛遵命落座,见膳桌上突兀地搁着一只小小的素色琉璃瓶,颜色式样,眼熟得令人惊颤。

微悬着的心,陡然间如断崖飞瀑,直往下沉,但沈湛面色仍是未有稍动,只是静看着膳桌对面的皇帝,听他含笑吩咐道:“进膳吧。”

侍在膳桌旁的赵东林微一击掌,待命在外的内监们垂首躬身,捧着早膳,鱼贯而入,片刻功夫,就将膳桌摆的琳琅满目,垂盘退下,又有御前侍女近前挽袖提手,一一揭开碗盖。

沈湛正见一式蟠龙纹碗碟中所盛着的,并不是粥羹点心,而是各式汤面浇头,即有侍女将一碗热腾腾的龙须面,端放在他面前,皇帝亲自站起,舀盛了一勺鲜虾浇头,边替他浇在面上,边对他道:“这面,是朕命御膳房,特为你煮的,朕也记得,你吃面时,最爱这味浇头,尝尝可还合口?”

微抬的眸光,飞掠过那琉璃毒瓶,沈湛执起手边玉箸,在皇帝关切的目光下,慢将鲜虾浇头搅入面中,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嚼咽吞下,平静回道:“味道很好。”

皇帝笑着坐下,“那就好。”

他道:“边漠路远,你这一去燕州,生辰定在军中过了,朕传你来,就是想提前请你用碗寿面,提前贺你生辰。”

沈湛夹面的动作一顿,听皇帝继续道:“原本你自青州回来后,朕说过不再把你外放的,但你想外出历练,那便去吧,从古至今,岂有不赴沙场的名将,湛卢也该用血开锋,朕的昭武将军,想去就去吧,一展雄风,一战成名,叫外敌知道入侵我大梁将有何下场,只是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千万要小心。”

细长面条滑腻,沈湛微僵着手臂,夹了数遍,都没能夹住,静望着它滑落碗中,溅起零星一点汤花,落在他手背上。

……圣上这一松口,即是真正放军权给他,已搜查出这瓶剧毒的圣上,定已对他起了疑心,却还愿如此吗……陆家父子是母亲的人,圣上当真半点不知晓吗……他与陆峥同时带兵出京,是多大的风险,圣上半点不在乎吗……这一松口放权,到底是真……是假……是信任……还是试探……

沈湛边拿手边巾帕擦拭手背,边在心中暗思,如此想了片刻,疑思未曾理清,心底已是一片苍凉,冷到彻骨。

……所谓君臣同心,言如昨日,到如今,却已是这般疏离防备、猜疑试探……令人发笑……

他慢将帕子放回原位道:“陛下这样关心微臣,像是长辈,在殷殷叮嘱。”

“就是半个长辈”,皇帝道,“你唤朕‘六哥’,这世上也只有你沈明郎,唤朕一声‘六哥’,朕既是你的兄长,自是要关心你,希望你一战成名,平安归来。”

沈湛静道:“微臣一直承蒙陛下关心,十六七岁即为探花刺史,官运亨通,从未经过官场风浪,未遭人排挤构陷,未遭人弹劾半句,走到哪里,人人都躬身笑脸相迎,纵是在以‘仁孝’治国的大梁朝,做下不孝之事,也因陛下之故,未有人递折指责半分,一直活在陛下的包容庇佑之下。”

皇帝道:“一直包容着朕的,是你,朕小时候性子孤执,不是好脾气,是你沈明郎一直纵着朕帮着朕,让朕相信,这世上真有兄弟情义。”

沈湛抬眸静望着皇帝,“但陛下,让微臣有些怀疑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做下错事,总想弥补,可有些事,纵是耗尽一生,也弥补不了。”

“不敢”,沈湛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的嗓音平凉如水,“自圣上登临大宝,微臣便知何为君臣有别,从那以后,不敢再唤陛下‘六哥’。”

“可你在心中,还是唤朕‘六哥’”,皇帝望着沈湛道,“是朕负你,负了咱们君臣同心的誓言……”

“……君臣同心……”沈湛轻笑着道,“陛下是君,高高在上,明察秋毫,微臣的心思,陛下总能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后,还总是纵着臣,可微臣看陛下,却是雾里看花,圣意难测。”

皇帝不语,听沈湛继续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大权在握,遇事果决,雷厉风行,而微臣却是无能之辈,优柔寡断,事事无成。”

皇帝喉头酸涩,“……你是为朕弃武从文,放弃了许多,荒了这些年,也是因比朕重情重义,才会事事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