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无需是男孩,圣上喜欢孩子,她当初有孕时,圣上曾说过,男孩女孩都好,楚国夫人纵是生的女孩,圣上也会龙颜大悦,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楚国夫人最大的砝码,有了他她,圣上应该不会也无法再满足于这样的地下关系,必要为孩子正名,为楚国夫人正名……
……要快……要赶在圣上设法纳楚国夫人入宫前……截断这种可能……
这场梅林“巧遇”,本是冯贵妃听底下人报说,圣上与太后娘娘和楚国夫人,在疏影亭附近的梅林散心闲走,特意赶来与圣上亲近些,并暗暗看看圣上与楚国夫人之间的勾连,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桩震骇人心之事。
冯贵妃心急如焚,却不能表现出半分,只能神色如常地陪侍太后娘娘,在梅林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她送累倦的太后娘娘回慈宁宫休息,暗看圣上遥看离宫远去的楚国夫人,知道圣上也没心思在她身上,知趣告退,回到长乐宫中。
冯贵妃人在长乐宫中,可谓是坐立难安,越想越觉形势紧迫,不能再等着坐以待毙,急思良久,终于定了主意,示意心腹侍女盼儿上前,轻声吩咐。
哥哥的险事,终于落下帷幕,温蘅心中重石落地的同时,想到又有来自宫中的嬷嬷侍女,要如碧筠等人,被塞到她的身边,心中不快。
她原要坚决拒绝,可一来太后娘娘一片慈爱之心,难以推拒,二来那人刚为哥哥这事定了性,说哥哥无罪,日后要重用哥哥,她怕惹恼了他翻脸,又为哥哥带来祸事,终究沉默点头,接受了太后娘娘的好意。
马车缓缓驶离东华门,春纤问她可是回府,温蘅缓缓摇头,“去青莲巷。”
车马抵达青莲巷时,约莫申初二刻,这时候,哥哥人还在翰林院,来迎她的,是家中老仆林伯。
温蘅见林伯忙着让人沏茶备点心,又紧着迎她去花厅歇坐,笑着道:“我回自己家里,林伯却把我当客人招待,太生分了。”
林伯微躬着身道:“小姐如今不仅仅是小姐,也不仅仅是楚国夫人,身份尊贵,老奴不敢怠慢。”
有关她的身份,因圣上坚持,至今没有公布人前,想来林伯是从哥哥那里,听说了这件事,林伯是家中唯一的老仆,当年父母亲从广陵城外的清水河中将她救起一事,家中仆从里,应也只有他一人知道。
温蘅问了林伯几句,林伯笑着道:“老奴记得,老爷和夫人出门一趟,回来时带回了小姐,小姐出生时受了磨难,幼时有些体弱多病,但老爷请了良医,夫人悉心照料,小姐渐渐就好起来了,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若夫人还活着,得见小姐如今身份尊贵、生活美满,定也十分欣慰。”
温蘅想起母亲,心中也是感伤,她让林伯不必忙着招待,也不要人跟近随侍,自在这座仿建琴川家宅的庭院里,随意走走,等待哥哥回来。
之前,哥哥每日离开官署后,风雨无阻,必会到明华街来,探望照顾父亲,可前日她隔门听到哥哥那番话后,昨日哥哥并没有来,她也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哥哥,也没来青莲巷主动找哥哥,此刻人来了,在这座熟悉的家宅里,心境也不复往昔,有些复杂难言的滋味。
温蘅衔着心事慢慢走着,走到自己的房间前,从前,她人不住在这里,可哥哥还是会保留在琴川家中的习惯,为她房间窗下的花觚,换插鲜花,但现在,窗下花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温蘅在门前站了许久,仍是没有走进房中,慢慢离了此处,任着心事摇散,缓缓走着,渐来到了哥哥的书房前。
哥哥的书房前,有一株老梅,这时节,开得红艳,她曾在这里悄悄摘了一朵,经窗掷向正在温书的哥哥,哥哥受惊抬头,没寻到她人,却知道是她来了,拈花笑道:“阿蘅,我知道是你。”
余音在耳,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温蘅仰首凝望着一树红梅,许久,抬手攀折了数枝,抱着走进了书房。
哥哥书房中,亦无香花,她从前只知哥哥每日会送花给她装点闺房,只知在下榻梳妆时,笑望着哥哥经窗走过,将一束含露鲜花插入花觚,却从未为哥哥做过这样的事。
……哥哥为她做了太多太多,可她为哥哥做的,却很少很少……
温蘅将房内架子上的一只胭色梅瓶,拿至书案上,边将新摘的梅枝,修剪着插入瓶中,边无言地想着心事,因为分神,不慎碰掉了案上的一道画轴。
长长的画卷,如流水倾泻开去,琴川四时,春夏秋冬,依次展现在她眼前,还有那隐在青山碧水间的男女,从两小无猜的稚龄孩童,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再到宁静相守的年轻男女,他们一直在一起,诗酒琴茶,泼墨作画,共走过烟雨濛濛的暖春,菡萏接天的炎夏,红枫满山的凉秋,来到落满白雪的皑皑冬日,男子、女子都已消失不见,画上只余一古琴,孤对着一江寒冰,落满白雪,无人来弹……
温蘅缓缓蹲下身去,慢将这幅画卷轻轻收起,最后拢在怀中,人蜷蹲在地上,轻轻哭了起来。
温羡回到青莲巷时,天已微黑,他听林伯说小姐来了,微愣了下,向书房走去,远远见妹妹人坐在窗下,身子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似一幅背身的美人画,看不分明。
曾经恨不能日夜相守,一生不离,可现在,连见面说话,都觉困难,温羡僵站在原地许久,终是抬步走进了书房,妹妹听见声音,站起身来,回身向他看去,他无言以对,妹妹也不说话,正像昨日在明华街父亲房前,妹妹听到他说利用她后,兄妹二人之间,无话可说。
长久的沉寂后,终究还是温羡先开了口,但开口也只有短促冷淡的三个字,“有事吗?”
妹妹边缓步近前,边轻轻道:“今日,我去了趟宫里,太后娘娘说,想将容华公主嫁给哥哥为妻,但公主性子娇纵,仍得好好教教,不急着嫁人,所以只想先将此事昭告天下,婚期待定。”
“……驸马爷的身份,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明知妹妹是心思无暇之人,厌恶这等龌龊手段,明知自己说下这些话后,会将妹妹推得更远,温羡还是静望着身前的年轻女子,一字字淡声道,“玉鸣殿的事,多谢妹妹了。”
他听着自己的冷淡语气,“还有事吗?若无事,我要换衣歇着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回去吧……离他远远的,离他这个卑劣的哥哥远远的,此后关系越是冷淡越好……若真有一天事败,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温羡如是想着,见妹妹身子微动,似是要走,心中再怎么强行压抑着,亦忍不住泛起苦涩,他微侧过脸,不看妹妹,抬脚向内,欲与妹妹擦肩而过,但才走了半步,就被一双纤柔的手臂拢住,妹妹微微踮脚,轻轻地抱住了他。
今日工部事忙,沈湛比平日晚些离开官署,他心念着妻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儿,急急地上了自家马车,命长青快些驱车回府。
但长青却不急着扬鞭,一边应下,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与他道:“侯爷,黄昏时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的。”
第109章 双眸
暮色垂拢,昏暗的书房,似是天色未明的幽海,一如人心,明暗浮移不定。
温羡原要狠下心来,与阿蘅擦肩走过,却被一双纤柔的手臂拢住,阿蘅微踮着脚尖,轻轻地抱住了他,不说话,不动作,只是这样抱着,轻柔地靠在他的肩头。
身前的女子,清纤柔弱地宛如一缕云烟,搂在自己脖颈处的双臂,也是那样的娇柔无力,只要轻轻一推,便可轻易推开,可温羡却像是被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给紧紧缠住了,情思编织的千百条枝蔓,紧箍得他动弹不得,僵定了身子站在原地,用尽了全部的心力,才逼得自己不伸出手去,同样拥抱,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女子。
……为此后与阿蘅疏远,昨日在明华街,他在隔窗看到阿蘅去而复返、走到门外时,刻意与明郎说了那样一番话,告诉阿蘅,玉鸣殿之事,是他有意设计利用她,告诉她,她所信任的兄长,是个为求上位、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
……他要亲手将她推离他的身边,推得远远的,他要她干干净净的,与他已经做下,和将要去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干连,万一哪日事败,一切也都是他这个兄长利欲熏心,在后谋划,她什么也不知道,不该被牵连……
……他以为阿蘅会因痛心失望,自此与他这个兄长疏远些,至少短时间内,因一时无法面对兄长的“真面目”,而离他远远的,可阿蘅没有,他还是低估了她的善良,低估了她对家人的珍视,不过隔了仅仅一日,她就主动来找他,在他那样冷淡相待后,不但没有心灰意冷地离开,反而微微踮脚,展臂抱住了他。
……他愿将一生,都沉沦在这个怀抱里,可是不能……他不能……
纵是心中再贪恋她的依赖和温暖,温羡终是伸出手去,轻推开了身前的女子,“……走吧,天晚了,你该回家去,父亲和明郎,在家里等着你……”
温蘅微微抬首,仰望着身前的年轻男子,微颤着唇道:“好。”
……纵是昨日隔窗亲耳听到哥哥说在利用她,说不择手段只为上位,她心里,还是无法相信,无法相信哥哥变成了为求名利、不择手段之人,无法相信哥哥只想着青云直上、位极人臣,而将他们的家,将青州琴川,都毫不留恋地远远抛在脑后……
……在看到那幅琴川四时图时,她知道,哥哥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家,哥哥与她一样深深眷恋着青州琴川,怀念着他们一起在琴川长大的日子……
……言辞可以伪饰欺瞒,可画笔下流露的每一寸情思,难以掩饰,哥哥没有变,哥哥还是从前的哥哥,他有意设下玉鸣殿之事,故意说在利用他,一定都另有苦衷,无法对她言说、只能将她推得远远的、一个人独自去扛的苦衷……
将黑昏暗的光线,令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面容,但心,是无需是看的,温蘅站在哥哥身前,声音低低道:“下午哥哥还没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书房里抚了会儿琴,琴曲是《长相守》,是哥哥从前手把手教我的,自嫁到京城来,好久没和哥哥一起抚琴了,真想和哥哥合奏一曲,哪日哥哥有空,寻我弹琴,我定不会推辞……”
她望着他的双目道:“哥哥相邀,我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