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绛先是一惊,然后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丁岱看着他笑道:“皇上说了,前世之事君既已诚心悔过赎了罪,作为君上,犹可赦臣子之过,但皇上如今与侯爷帝后一体,感同身受,难恕负心之人,如今侯爷生活平静,皇上只担心朱将军行事不知分寸,又伤了侯爷的心。”

朱绛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请丁公公向皇上转达,云侯爷能得皇上眷顾,臣心底也为之感觉幸运。臣对云侯爷……绝不敢生觊觎之情,只求皇上怜惜云侯爷前世不得善终,多多善待云侯爷。”

丁岱笑道:“这也不是咱们臣下该操的心了,帝后如今感情甚笃,朱将军还是放心吧。”

朱绛低声道:“臣已决定远赴海外,多谢皇上成全。”

丁岱拍了拍他的肩膀:“朱五爷是个聪明人,本座还要回去伺候皇上,就不远送了。”

朱绛深深鞠躬,看丁岱转身往院子走去,之前那些疑问全都得到了解答,原来云祯这一世的知心人,竟然是皇上。

虽然惊异,但回想起来,又发觉皇上此前种种举措蕴含着的深重爱意,竟不觉意外。

万般怅然,又觉得自己可笑,他站在寂静的雨后空山,松柏苍翠,寺庙里钟声悠然传来,那是自己前世朝朝暮暮听熟的钟声,如今听来,却仿佛从前世传来一般。

声声敲打着他的心,告诉他,已迟了。

第154章 番外 立储

清平王自八岁起就随着姬冰原临朝听政了,且每日听完大学士们授课后,他和同在上书房学习的伴读们,都会接到一份特殊的堂考,御书房那边的内侍总管会亲自送一份政事奏章过来,请清平王及伴读们看了后试着批阅。

送来的奏章很杂,有时候是京兆尹报来的京城发生的一桩案子的断案过程,有时候是南方土司的请安、北地的边将请调、西面的互市申请暂时停开、福港的水师要钱、铸钱司又说铜不够了。林林总总,琐碎细致,大学士们却都十分严阵以待,每一份都非常认真地从头到尾剖析,甚至连写奏折的大臣履历都会拿出来让他们看,里里外外给他们讲深讲透了,手把手教他们批这些折子。

大约十岁的时候,淸平王开始跟着姬冰原面见大臣。每年磨勘之时,皇帝会召九州巡抚一一面谈,清平王跟在皇帝身边聆听各省巡抚禀报民情,已成了惯例,几年下来朝中大臣和地方封疆大吏,几乎人人都已非常熟悉这位一直跟在皇上身边教养的清平王。

虽然迟迟未正式过继听封,但朝中大臣和宗室们都心照不宣,这应该就是今上选中的继嗣者,下一任的储君。

这一日正是九州巡抚面圣之日,一大早淸平王就已在姬冰原身边坐着,等着九州巡抚依次进来请安,待君王垂询。

姬冰原问得很细,地方政事如税收民夫、地价谷价、畜生价格如何,清平王听着都觉得彷彿自己也到了那里一般。

越州巡抚孙克平在接连答不出姬冰原三四个问题后,面如土色,趴倒在地,瑟瑟发抖请罪。

姬冰原面色平静,倒没动怒,只是淡淡道:“卿如今年事已高,明年调回京中吧。”

孙克平拜了几拜,痛哭流涕地下去了。

清平王非常好奇,问姬冰原为何不严惩他。

姬冰原反问:“阿寄为什么觉得要严惩呢?”

清平郡王道:“因为他答不出皇叔的问题,说明荒疏政事,并未尽责,身为地方主政,平庸度日,即为害民。”

姬冰原眉目不动,原本要说什么,但外面帘子一挑,一股带着水汽和青草气息的清香涌了进来,他抬头看出去,清平王看他唇角微微上翘,就知道必是昭信侯来了。

转头果然看到昭信侯云祯怀里抱着一把芦苇进来,清平王连忙侧身说:“云太傅。”

云祯如今担着清平王太傅的虚衔,但清平王年幼,尚未开府,仍在安王府居住,因此一应王府建制官员大多只是虚衔,实际上并不负责讲习,平日里只带着清平王玩耍居多。

姬冰原问云祯:“弄这些做什么?脏兮兮的。”

云祯嬉皮笑脸道:“我教阿寄编草船呢,我还会编蚂蚱!”

姬冰原将桌上的奏折合了,吩咐丁岱:“让外边候着的大臣也下去歇着,赐紫苏饮。”

丁岱早就见怪不怪,应了下去,其他小内侍已涌上来,接过芦苇放在床边的炕桌上,云祯指挥着让人拿剪子刀子来破苇条。

清平王却还惦记着刚才自己的答案,虽然知道每次昭信侯一来,皇上就很少再理政,只由着昭信侯带他玩。他看着芦苇,问姬冰原:“皇上觉得我答得不对吗?”

姬冰原伸手拿了枝苇花捋着没答话,云祯却问:“又考问你什么呢?”

清平王道:“适才越州的巡抚孙克平面圣之时答不出上问,我觉得当严惩。”

云祯拿着破好的柔韧苇条在手上揉捏着折起来,姬冰原伸手去替他把袖子挽起来,云祯顺口道:“越州巡抚,我记得是京城人吧?他老了,大概精力不济了,不合适便召回来呗。”

清平王问:“为何不严惩?”

云祯道:“他夫人是英国公的后人,他也生了个好儿子,皇上还要用他儿子的话,就还是留一线。越州税赋和民生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可见他自己虽精力不足,手下却有些能人替他干活。这君威要施展,既要如霹雳,也能如春风,不能随着性子来,答不上问题就要严惩,臣下是畏惧你了,却未必能服气。”

清平王:“……”

这朝廷大事,怎么在昭信侯嘴里就七大姑八大爷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呢?他表面应着,漆黑的眼珠却看向姬冰原,显然不太相信云祯说的这大白话。姬冰原微微笑了下:“道理是这样没错,你回去想一想,可以问问章学士和屈学士。”

云祯嘿嘿笑着,快手劈开了手里的芦苇,然后绕来绕去,绕出了一把小绿伞出来,在清平王跟前晃了晃:“可爱不?”

清平王接过芦苇伞:“谢谢太傅。”

果然云祯后头又教着清平王编了几只芦苇草船,放在御案上赏玩。又另外编了个玲珑草袋,丁岱让人去尚衣局拿了编好的穗子来替他串上,在草袋中间还塞了香草,竟就真给姬冰原挂腰上了,姬冰原也没说什么,就这么佩在腰间,三人用了午膳后,姬冰原打发人送清平王回安王府:“你这见了一天大臣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清平王连忙端正给姬冰原和云祯都施了礼才离开。走之前云祯仍惦记着,将桌上那几只玲珑小船用帕子兜了塞给清平王:“拿回去家里玩着吧。”

清平王双手接过:“好的,谢太傅赏。”

云祯捏了捏他耳朵:“还是这么老气横秋。行吧,快回去见你娘吧。”

清平王耳根微红地下去了云祯感叹道:“怎么越大越被教得一板一眼,像个小夫子,小时候明明也很喜欢和我玩陀螺蹴鞠什么的,如今让他玩个什么,都好克制,不像个孩子了。”

姬冰原道:“都十四岁了自然不是孩子甘罗十四拜相呢,朕这个时候已领兵了。”

云祯脸上带了些落寞:“孩子天性就是爱玩的,都怪咱们给他太大的担子。”

姬冰原失笑:“帝王临驭宇内、统帅四海,多少人梦寐以求这样一个机会,只有你觉得那是责任、是负担。我看阿寄适应得很好,读书静得下心,临朝也很认真,是块好料子。”

云祯道:“嗯……可能是我读书不成吧,真觉得他可怜,一想到我们是为了赶紧脱手出去玩,才这么逼着他,又觉得更对不起他了。”姬冰原莞尔一笑:“大部分人对权力和成就是甘之如饴的。朕若是让他当个十几年的太子,怕是再好的父子情分也没了,倒不如全力教他,给他留下辅政良臣,这几年可巧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算得上是国泰民安,放手让他试试,朕才有时间和你去这天下看看。”

云祯一时又有些神驰意动:“还得再教几年才稳妥吧……”虽说他也很迫不及待想出去看看,但十四岁还是太年少了,尚未成年,很难担当起国君的重任,可是他又心疼他的陛下。

他知道姬冰原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并非一个喜欢长久待在某个地方,过着这样批奏折、见大臣,一成不变生活的人。多少人视帝位为无上权力荣耀,他却只看到沉重的责任。这责任如同枷锁和牢笼,将他的爱人围困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