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是个好天,家山下午上中班出门,虹嫣也带着嘉宁预备出门,她破天荒抹了口红,替嘉宁梳了复杂的两股辫子,扎了蝴蝶结,说带囡囡到儿童公园坐旋转木马,他要脚踏车带她们,虹嫣偏是不要,说今天天气好,儿童公园也不远,走过去顺便散散步更好。
家山林荫道上骑出了一段距离,时不时还总回头望,远远地,只望见虹嫣牵起嘉宁的小手向他挥了挥。
他到了厂里,脑子里总还映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一点口红,一丝笑容,都像是浮在水面上。
他心里不安,寻人替了班,提前两个小时回到家里,推开卧房门,内里静无声息,嘉宁在小床上睡着了,虹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点了盏床头灯,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家山走近,她也不抬头,床边的矮桌上放了一只空的蚊香盒,地上铺了一堆碎蚊香,她还在不停不歇地掰。
他叫了她一声,她突然回过神抬头看着他,就像在看陌生人,静默了几秒钟,她有些疲惫地开口:“屋里有蚊子,我想点蚊香,两盘连一起,怎么也掰不开来。”
家山看见她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像是要抑制那种小幅度的颤抖,他没多话,寻了一盘新的蚊香点好,又拿了扫帚,把她掰碎的蚊香清扫干净,最后倒了杯水递给她。
虹嫣没接,只说:“我不口渴。”她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他:“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家山说:“不放心。”
她尖锐地反问:“不放心什么?”却也不等他答,累极了似的往床上一躺,道:“睡觉吧。”
她依旧是背对着他,很长时间静默,家山平躺着毫无睡意,只听见楼下客堂间的挂钟敲了两下,转眼已两点多了,他以为虹嫣睡着了,却忽然听她轻声问:“你把我当神经病看,是不是?”
家山没答,过了一会儿说:“我爸爸走的时候,有一阵子我也觉得自己像是迷路了。”
虹嫣不响,半边身体又发起抖来,声音里有哭腔:“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家山抱住她肩膀,说道:“我会陪着你。”
许久之后,她终于稍许安定下来,窗帘外头透出一丝微光,再过不多时,天都要亮起来了。
虹嫣盯着窗帘,还有连接着大床的那只小床,嘉宁安睡中的面孔被床边的护栏挡住了半边,她回转头去看着家山:“礼拜天,你陪我去医院看看吧。”
家山知道她说的是宛平南路。
不见他回应,虹嫣有些慌张地抓住他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喃喃念:“嘉宁,囡囡……我这副样子,囡囡看了是要害怕的……”
家山只是把她的手握紧,“我会陪着你的。”
礼拜日下午,他们拿着病历单和大包小包的药品步出医院,穿过周末熙攘的人群到马路对面去坐车,虹嫣沉默地看着眼跟前的车来车往,家山背靠着公交站牌抽烟,想着那个全然陌生的病名,心中也有几分迷茫,公交车到站了,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到家里,党爱珍把病历单看了好几遍,狐疑地道:“前几年医生不是只说神经衰弱,吃了几年药,病情也稳定了,怎么现在又来一个新的毛病?抑郁症?这是什么怪毛病?从来没听说过。”
虹嫣不声响,她便伸手翻了翻那堆看不明白的药,又道:“我老早说过了,你的病就是想出来的,想那么多干什么,越想越是不通,活得简单点还省去吃药。”
其实不单党爱珍,家山也不理解,他知道人会想不开,小时候村里就有过这样的人,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某天毫无预兆喝了农药去世,都说这人是“想不开”,但他从来不知道,“想不开”其实也是一种病。
某天下午,他趁虹嫣吃过药睡觉,骑着脚踏车带了嘉宁一起去书店,想多了解一些这个病,把几家书店都跑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和抑郁症沾边的专业书,厚得像块砖头,翻开来内容艰深晦涩,也看不太懂,他只记住了里头写着:倾听,陪伴。他就把这四个字放在了心里。
曾经有那么几年,虹嫣活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怪圈里,就比如绿灯跳红灯的一瞬间,被四面八方的汽车发动机蓄势待发的呼啸声紧逼着,只得慌了手脚没命似的跑。
她的日子就是把这恐慌的一瞬间无限拉长,从每日早晨睁眼开始,无形的呼啸声就压迫着她的神经,只是一动不动坐在房间里,却已精疲力竭,体力透支。
老早治疗神经衰弱的药吃过了就想睡,这回新配的药还是这样,咽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倒头睡觉,梦做得七零八碎,过去未来统统剪碎了一锅乱炖,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又在哪里。
这一日黄昏她醒过来,房间里空空荡荡,橘黄色的夕阳洒了满屋,她平躺着,看见钟上的时间指向三点半,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脑浆就像是被抽干了,躺着躺着,突然一阵心烦,她坐起来,开了五斗橱的抽屉,看着里头放着的一把用来裁剪衣服的剪刀出神,鬼使神差地把它拿出来握在手里,门开了。
家山端着一盘蛋炒饭牵着嘉宁立在门口,虹嫣把剪刀放下,他显然是看见了,却也没说什么,只走进来把炒饭搁在桌上,笑着说:“中饭你没吃多少,现在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
虹嫣摇头:“没胃口。”
家山上去拖了她的手:“那就等等再吃,我们出去走走吧。”
嘉宁有样学样,拖住她另一只手,奶声奶气地说:“姆妈,出去走走。”
第15章
1996 年深冬的这日黄昏碰巧路过这条街的人们会看到,有一家三口同坐一辆 28 寸自行车,男人骑车,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前杠,后座上的女人皱着眉,紧张地盯着小姑娘,像是怕她摔下来。
“回去吧,三个人一辆车子,我总觉得晃得厉害。”虹嫣说。
家山把着车笼头,看着前方只是笑,“你放心吧。”
自行车驶过喧嚷的小菜场,从挎着菜篮子的人群中安然无事地穿过去,又穿过一群放了学的小学生,碰上凹凸不平的路面,轮胎就跳一下,虹嫣的心都揪起来,嘉宁倒比在家时还要乖,一动不动坐着,只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奇地东张西望。
渐渐地,离开了狭窄吵闹的街道,往更远的地方去,路面逐渐平坦起来,她的心也回落下来,问他:“要去哪里?”
家山答了一句什么,被风声盖了过去,虹嫣也不再问,过了一座桥,上了一条开阔的路,两旁都是杉木树,她觉得有些熟悉,半途赫然回想起来,有点像多年前去长兴岛的时候他开摩托车带她走过的那条路,不及开口问他,一辆满载了猪的卡车从旁开了过去,嘉宁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活猪,兴奋得直叫,而虹嫣只是抱着他的腰,默默体会着冬天刺骨的冷风像把刀子似的一遍遍刮着面孔的感觉,心里莫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后来家山跟她说,他第一年离开家到这里的时候,年纪小,也有不习惯不开心的时候,下了班他一个人骑了自行车四处游荡,无意间寻到这条酷肖老家的路,从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骑着车到这里来来回回兜几遍,总能平复下来。
而这年深冬,变成一家三口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吹冷风,虹嫣的心情没那么快好起来,倒是嘉宁一路上跟着家山学会不少新词:西北风,过桥,上坡,下坡,杉木树。有时候家山会停车,三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嘉宁喜欢拔路边的狗尾草玩,家山也跟她一起采,他拿狗尾草编过蚂蚱和小狗给嘉宁,有天虹嫣回去脱了外套,从帽子里掉出来一只狗尾草编成的兔子戒指,她拾起来,一面觉得家山是真无聊,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就往手上套,套完看了看,又马上拿了下来,心里觉得自己也有些好笑,怎么弄得倒像是跟嘉宁一般大了。
家山心里记着陪伴和倾听,夜里等嘉宁睡着了寻虹嫣聊天,但是她不怎么愿意跟他多说话,惜字如金,没说几句就翻过身去说困了。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搜肠刮肚地寻一些自己的陈年旧事来说给她听,他说:“小的时候我最喜欢过年节,傍晚吃过饭,田头上点了火堆,小囡们就围着火堆边跑边舞边喊,叫照田财。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阿哥去照田财,结果太兴奋绊了一跤,磕掉了一颗乳牙。”
虹嫣并不响,他想她是大概睡着了,转头去看了看,她靠着枕头,眼睛却睁着,一副听得专注的样子。
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还是过年节,夜里睡觉的时候,有人沿着村道巡视,一边敲着竹筒喊火烛,‘火烛小心夜夜当心’像古代的打更人一样。小时候我总想偷偷爬起来趴到窗上看看是怎么敲竹筒的,但是每次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还想再说,却看虹嫣已闭了眼睛,他就到隔天夜里再接着说,说起小时候总和阿哥一起去码头侯爸爸的船,爸爸有空会拿着渔网带着他们去捕鱼,姆妈摊了草头饼让他们带着吃,回到家鱼倒空了,渔网上还剩很多蚌壳,他就跟邻居家的小囡一起蹲在家门口一个一个地开,想开出蚌珍珠来。
虹嫣说:“别讲了,睡觉了。”
他闭了嘴,再到第二天晚上,他也不再讲,结果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虹嫣在推他,睡眼惺忪的,就看她坐了起来,她甚至还拧亮了台灯,就在灯光底下看着他,满脸认真地问:“那么后来呢,你们开出珍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