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完衣服,她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天色照旧灰沉沉,几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黑鸟慢悠悠地擦着屋檐飞了过去。
她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这条弄堂已经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团团包围住了,抵在夹缝里的老弄堂,像是一不留心就要被挤成碎片。
但是实际上,老屋要比弄堂更早被挤碎。客堂间和灶间的墙壁都渗水,剥落得不成样子。雨下得大的时候,就连天花板也渗水,要拿个脸盆放在底下。家山修过好多次,但是老屋已经到年头了,如同一个年迈的老人到医院里去看病,这里好了那里又出问题,没有办法。
11 年开了春,家山就跟虹嫣商量着买房子,他们一起比对了很多地方,最后选中一个老小区里的二手房,三楼,80 多个平方,两室一厅,有个朝南的小阳台 ,小区跟闹市区隔了段距离,所以安静。最主要的是,离虹嫣上班的学校很近,走路过去才十来分钟。
房子一拿到,他们就开始着手装修的事,嘉宁在网上寻了些效果图,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凑在电脑前研究。
虹嫣连着几个周末跟家山一起,装潢公司,建材市场,家具城来回转。白天太累,夜里反而怎么也睡不踏实,辗转到后半夜,刚刚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就听见楼下客堂间里“砰”一声巨响。她和家山同时惊醒过来。
下楼去开了灯,只见挂在沙发上方的那幅全家福掉在了地上,玻璃镜框碎了一半,去世多年的二老在地上隔着碎玻璃面带微笑凝视着他们。
虹嫣想起嘉宁说的“看见阿爷阿奶了。”心里有些发怵,再躺回床上,又怎么也睡不着了。
家山说:“明天我来找人去重新弄个相框吧。”
虹嫣却有些心不在焉,没应。
过了会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过两天你又该去医院复查了吧。”
礼拜天中午,虹嫣接到家山的电话,信号不太好,有十几秒钟什么也听不清,想要挂断重打过去的时候,听见他说:“虹嫣,我可能又要住院了。”
家山的病房里,一共有三张床位,家山靠墙,靠窗户的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爷叔,结肠癌晚期,中间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白血病。
虹嫣过去的时候,家山不是在和爷叔打扑克牌,就是在教小男孩折纸。
扑克牌打着打着,他们就开始吹牛,爷叔说话的语气有点像从前的老顾,他说自己年纪轻的时候可以一口气喝两斤白酒,家山就说他最多的一次啤酒喝过二十八瓶。
折纸用的是问护士讨来的白纸,家山能折出十二生肖,甚至是战斗机,坦克。小男孩刚做好穿刺,原本眼泪汪汪,跟着他一步一步折着纸,慢慢的就忘记了哭。
虹嫣就笑说:“你要是怕痛,我是陪你喝酒还是折纸?”
每个礼拜五,嘉宁一放学就背着书包坐地铁到医院,有次路上刚巧碰到面包房打折,就买了一袋面包过来。
家山当做早饭吃了一个星期,说里面的小圆面包味道不错。
从此嘉宁每次到医院都会买上一袋小圆面包。她来医院,还会跟家山汇报新房子装修到哪里了,把手机里拍的照片给他看。
八月末,老爷叔出院,临别把那副扑克牌送给了家山,两个人还约好,等以后病好了,定要在一起喝顿酒。
家山却也没再碰过扑克牌,九月份开始,他换了个新的化疗药水,没有什么别的副作用,就是嗜睡,一天里有十几个钟头都在昏睡。
睡到后来,总是像醒又像还睡着,他先看到病房白生生的天花板,透明管子里的点滴慢慢地往下落,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回到童年,躺到了她家客堂间阴凉的水泥地板上,看着她的裙摆在眼跟前掖过来,又掖过去。
一个晃神,又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还是在那间客堂里,其他人的面孔都模糊了,只有她是清晰的,穿了身白裙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本书。那副样子,好像永远无法靠近。
再接着,是青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掰蚊香,他想要靠近她一点,却又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
有很长一段空白,不知道怎么,他又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冬天的早晨,她说:“家山,过来下。”然后她贴近,冰凉的手指沾了润肤霜轻轻地触碰到他脸上。
他踏实下来,心里想,终于可以靠近她了。
他完全醒过来,是个温暖的午后,太阳晒了满房间,就看到虹嫣靠窗坐着向他微笑,面孔有一半晒在太阳光里,像是离他很远。
她说:“家山,你看啊,今天外头的太阳真好。”
他张了张嘴,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他说:“你坐过来一点。”
虹嫣就拿了茶杯走过来,调侃他:“怎么了,一分钟也离不开我啊。”
她喂他喝了水,又在面盆里倒了热水,绞了毛巾给他擦脸,擦身。
虹嫣想起什么,又说:“我给你把头发理一下吧。我现在的手法也可以。”
家山点了头说好,她就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靠坐到窗边的靠背椅上,拿了块毛巾围在他肩膀上,然后从包里拿出电剃刀。
虹嫣剃得很慢,动作也轻,但是一不小心,还是剃得短了一些,她就回想起了某一年。
那一年,家山还是小长兴,她没胃口,某日饭桌上多吃了几口凉拌金瓜丝。结果过完年,家山从老家出来,刚下轮渡就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手上提了一大袋金瓜。
那是个雨雪天,她从窗口望下去,就看到一个身影费力地拖了个大袋子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一步一挪地走过来。
那年 17 岁的家山过年回老家剃了一个极短的平头,鞋子裤子上泥迹斑斑,到了门前,也不肯进来坐,说了句话放下袋子就走。
那个袋子里后来倒出来二十来个金瓜,怎么也吃不完。
那时候,滕华良还说:“小长兴从乡下拖这二十个金瓜上轮渡,又冒了雨雪一路拖过来,不能浪费。”
于是接连一个月,炒金瓜拌金瓜葱油金瓜丝,吃到后来,家里人就连打出来的嗝都是一股金瓜味。
虹嫣放下剃刀,摸摸他短短的头发茬,笑了笑说:“这下又变回拎着金瓜上门来的小长兴了。”
家山过了会儿,突然说:“那个时候,我听说你和吕医生不结婚了,心里其实开心得不得了。”
虹嫣把毛巾拿下来,替他把碎发轻轻掸掉,一面笑着揶揄他:“看不出来啊,小长兴,原来你这么坏。”
家山也笑:“上你家里来提亲的前一天,我太紧张了,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虹嫣就问:“咦?那个时候,你不是提前跟我爸爸商量好了才上门来提亲的吗?”
家山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过来的。师父还被我吓了一跳,说我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虹嫣笑:“还好你胆大了一回。”
家山出院的那天,是个初冬的大晴天。现在睡在老爷叔床位上的是个老妈妈,得的也是结肠癌,她开完刀还没开始化疗,所以精神不错,坐在床上织着毛衣,一边看着他们收拾行李,笑着说:“家山的面色看起来蛮好,头发也长出来了一些,快了,看样子就快好起来了。”
家山就笑道:“老婆照顾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