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打开,滑出一张簇新的银行卡。卡面明光发亮,不见一丝划痕。

“铃兰的抚养费,你委托夏律师给我的,我没动过。”何岸认真地托起它,递给郑飞鸾,“我一直想找机会还你,正好你来了,就拿走吧。”

夏律师?

那是……

郑飞鸾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人来,面色陡变,语气透着满满的尴尬:“支付抚养费……是我的法定义务。”

“我知道,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抚养费。”何岸说,“我宁愿你花一点零头,送些奶瓶、袜子、湿巾……或者像刚才那样,送只小玩具。”

钱是冰冷的,而送给孩子的东西,多少应该有些温度才对。

何岸仰头定定地看着郑飞鸾,眼神中残留着一丝被羞辱的伤痛。而在伤痛之中,已经扎根生长出了某种令郑飞鸾陌生的、称得上熠熠生辉的自信:“我向你保证过,铃兰出生后的每一笔开销我都会自己承担,不花你一分钱。现在她快一岁了,长得很健康,也很聪明,不比其他孩子差――你看,我没有食言。”

“我承认,我一个人做不到这样,程修帮了忙,戴逍也帮了忙。以后他们还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所以这笔钱,我想……我大概是用不到了。”

何岸迈出一小步,又将银行卡往前递了递:“郑飞鸾,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久盛,但是,如果情况真的不太好,需要一笔资金周转的话,这张卡物归原主,应该帮得上忙。”

“……谢谢。”

郑飞鸾没法再推辞,只得接过了银行卡。

夜至中宵,草露清寒。

客人们陆续睡下了,郑飞鸾站在二楼窗畔想事情,始终睡意全无。想到烦躁处,他伸手解了衬衫两粒扣子。一阵冷风过窗,吹得脖颈与小臂皮肤冰凉。

地上流了一层雪霜色的月华,方方正正,像白画布上描了几笔杈桠的影。墙边黑暗中立着一只行李箱,锁着扣,没打开过,屋子中央的床铺也没沾一下,何岸早晨铺的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郑飞鸾一手搭着窗沿,一手插着裤兜,两道剑眉蹙得极紧。慢慢地,五指在窗沿上摁出了清晰的白印子。

事情毫无进展,但他不可能就这么打道回府,不可能。

他不懂服软,更不懂放弃。

有些事情他可以接受,比如收敛脾性,削磨棱角,去适应生命中那些从未经历过的新身份,做一个顾家的丈夫、宠爱孩子的父亲,然而有些事情注定不会纳入他的考虑范围,比如放弃何岸与铃兰。

诚然,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何岸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心软,但独处时,他能立刻冷静下来,把那些荒诞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

放任何岸一个人过下半辈子,风险之巨大,郑飞鸾自知承受不起。

因为何岸是Omega。

身上没有标记的Omega就像公认的猎物,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一定会激发Alpha乃至Beta的欺凌欲。

世上的人分为两类,一类制定规则,一类服从规则。郑飞鸾生来就是上位的规则制定者,他比谁都清楚,规则无非是强者之间的利益拉锯,而弱者是砧板上的鱼肉。无论最终哪一方得利,刀锯的利齿都必定要从鱼肉上碾过。

切碎了,再掂一掂重量,三七分,或者四六分。

区别唯此而已。

在三种性别的利益拉锯中,Omega是毫无疑问的牺牲品。

他们被孱弱的体质、温和的性格和敏感饥渴的发情期所困,难以群起抗争,就像剥了壳的嫩鸡蛋被抛到刀尖上,再坚强也躲不过破裂的命运。

郑飞鸾舍不得让何岸一个人面对苦难。

这么美好善良的Omega,就应该――不,不是“应该”,何岸不会喜欢这个词的,要用“适合”――就适合被强大的Alpha标记,前方是自由,背后是港湾。不甘当一只笼中雀,就去广阔的天空里飞翔,中途累了,想休息,就回到Alpha怀里安宁地打个盹,再伸一伸睡袍底下雪白的腿肚子。

也许真的是Alpha主义作祟吧,郑飞鸾不相信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成为何岸的依靠。

戴逍?

他最不信的就是戴逍。

忽然,外头走廊上传来了零星的声响,在深夜听着格外刺耳,似乎是有人起了争执。

郑飞鸾厌烦这些,懒得搭理,想着去浴室泡个热水澡躲过这一阵子。还没踏进浴室,隐约间竟听到了何岸的说话声,当下就像自家房子拉响了火灾报警,急忙转头,匆匆过去拉开了房门。

走廊尽头敞着一扇门,投出雪亮的光线。何岸果然站在那儿,身旁陪着程修,两人一块儿与住客争论着什么。

郑飞鸾走近几步,只听一个尖利的嗓音嚷道:“我昨天投没投诉?啊,投没投诉?现在问题解没解决?你告诉我解没解决!都一天了,你们干什么去了?!”

灯光下,一阵一阵的唾沫星子直往何岸脸上喷。

何岸只得偏头避了避,等对方骂完,才道:“对不起,我们已经尽量和酒吧交涉了,但他们那边态度很强硬,所以……”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能让我睡场安稳觉吗?能吗?”客人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们是来旅游的,明天还要爬山,酒吧吵成这样,休息不好爬山摔了你赔钱啊?!”

郑飞鸾眉头紧皱,压着怒气又往前几步,总算看清了客人的模样――一对五十岁左右的Beta夫妇。大叔矮胖微秃,眼底无神,弓着背缩在后头,不像有话语权的样子。大妈则明显强势得多,生了一副刻薄面相,高颧骨,尖眉峰,双手叉腰,态度咄咄逼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青果客栈对街开了一家通宵酒吧,郑飞鸾上午就注意到了,还奇怪为什么客栈的选址这么不用心。现在留神一听,闹腾倒是有些闹腾,但……

怎么形容呢?

就像被子里捂了一支摇滚乐队,音乐闷燥而模糊,却不尖锐,催着夜晚的空气如波鼓动。严格说起来也算噪声,但只要把窗户关上,马上就能恢复清净。

何岸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提议道:“我帮你们把窗户关一关吧,他们音量不高的,隔着窗就听不到了。”

“那怎么行?我睡觉从来不关窗的!”

没想到大妈横眉竖眼,脾气更差了,机关枪一样猛怼回来:“窗关了不就没有新鲜空气了?没有新鲜空气,人都憋死了,还睡什么觉?不可能的!不关!”

她态度强硬,坚决不肯关窗息事。

“那……我们这儿有隔音耳塞,您将就着用一晚,好吗?”何岸又提议。

“不塞,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