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鹤踩着纸张走向桌子,咯吱一声,踢到桌脚边滚落的一个圆形机械球。

机械球铅球大小,此时像是散架一样,无声地分成了七块,安鹤低头看了一眼,迟疑片刻后,弯下腰捧起了它。

人类的温度很快传递到冰冷的金属上,指尖触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点热量,安鹤凑近机械球仔细观察,银色的小球上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颊,瞳孔无波无澜。

咯吱一声,散架的小球好似被激活了,又突然自动合成了一个光滑的整体,看不出一丝接口。球身开始出现细密的波纹,散发出一些温和的蓝光。

……

“阿尘。”安宁站在输入终端前,熟练利落地操作着输入台:“我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代,既不会太繁华又不会太荒芜。图书馆里现存的千禧年代旧资料都已经录入完毕,接下来开始搭建虚拟场景,做好你的保育工作。”

“好的,女士。”圆形的金属球飘浮在空中,随着它开口说话,表面模拟声纹出现波动,在蓝色的光线下,像起了涟漪的湖水。

它原本是黄金时代的智能育儿仿生人,温和,正义,友好,除了母亲陪伴无法模拟和取代外,它可以构建出十分强大的真实情景,引导孩子学习和玩耍,并进行优良的人格塑造。

这样的陪伴型机器属于高阶需求,在大灾难之初生存需求都难以满足时,就已经被视作无用之物被搁置。直到,尘封的它被安宁唤醒。安宁解构了它的代码,重新编写了程序,保存在这密室之中,偶尔会来和它聊聊天。

作为一个陪伴型智能机器人,它具备很好的聊天功能。

“女士,请问,我该如何称呼这个生命?”阿尘的声线被设定成了轻缓的女声,很温和,“您和我提起过舱茧计划,但抱歉,我并未查询到这个舱茧的编号。”

“她没有编号,这个舱茧没有收录到计划名单里。”三十三岁的安宁转过身,站在房间中央,垂下的发丝挡住了眼眸。“她随我姓,名叫安鹤。你可以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听起来不错,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吗?”

“是我一位故人取的名。”

“明白了。”轻缓的女声放慢了语速,“我猜测她会是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安宁闻言嘴角往下一撇:“别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我就谢天谢地了。”

“如果您不希望她养成这样的性格,我可以提供很多育儿方案,并给出最优的教育方法。”阿尘上下浮动,介绍着自己的原始功能。

“不用。”安宁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自己来。”

“您想亲自参与她的教育过程?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为你接入虚拟场景,您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安宁显然还在苦恼这件事,她开始在房间中央缓慢踱步,时而皱紧眉头,时而又频繁摇头。分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安宁的表情一直都很严肃,似乎考虑着一个天大的困难。到最后,甚至开始在桌上的空白稿纸里,演算起了公式。

“用我自己的形象吧。”在长久的沉默后,安宁站起身,语气里少见地有了紧张,“阿尘,你觉得,我可以做一个温和的母亲吗?”

“您指的哪一种?”

“我指那种,我会永远尊重她,鼓励她,让她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安宁撇开了视线,“说具体些,在你构建的世界中,我可以和她一起逛街吃饭,她可以和我撒娇、顶嘴……的健康关系。”

“我懂了,您想让她在爱意里长大。”阿尘贴心地解释,“当然可以。”

“确定?”

“当然。只要您想,您就可以这样做。”阿尘笑起来,“不过,这对您来说可能有些为难,比方说,您能开口叫她宝贝吗?”

安宁张了张嘴,那双眼眸里终于出现了十足的震惊,片刻后她回答:“我会试着学习的。”

……

“女士。”阿尘不再上下浮动,它暂停在半空中,蓝色的光辉变成了淡淡的一层,“女士。”它又悲伤地重复了一遍,“您确定,要修改数值吗?”

三十六岁的安宁变得更加沉稳:“我已经确定了,照做吧。”

“我觉得有些遗憾。”圆形的金属球变得黯淡无光,“安鹤才三岁,一旦修改参数,您这三年来的细心呵护,将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您的新要求,实在有些极端了。”

“我没有时间了阿尘。”安宁站在舱茧前方,最终回过头。

“我无法再亲自教导她,往后,也无法为你提供更多的参考数据。请你推翻我的形象,提取资料里最严厉、最有用的教育方式,让她成长。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她成为一个强大独立的人。”

“但你们的关系会变得非常糟糕,从数据推论来看,她不会再信任您。”阿宁说,“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无所谓。”安宁低下头,“往后,安宁这个母亲的形象,就交由你来扮演。”

“可您知道,我被设计出来时就有伦理限制,永远都不能替代母亲的职责。”阿尘语气急切,“我无法取代您。”

“那就尽力吧,如果我和她……你和她关系变得很糟糕的话,她也不会过多注意到你。”

安宁伸出手承托着那个小球:“好了,我知道你被设置得很具备人性,但你依旧在按照设定好的逻辑谈话。你的贴心我已经感受到了,不用再劝我了。”

“女士。”小球挪了下位置,冰冷的金属球面贴着安宁的指腹,“我能问问,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安宁眉眼间只有坦然,“不太好,穿越黑雾那几年还是给我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那些颗粒滞留在我体内排不出去,它们开始凝固了。不过多久,黑色的辐射物就会穿破我的皮肤。”

她掀开白色的衣袖,手臂上已经出现症状,黑色凝聚物像刺一样尖锐。“圣君认为,这是辐射病,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是否会传染,但我们,没有治疗的方法。”

……

“您还好吗?”阿尘从书桌里漂浮起来,“您有一段时间没来,我一直在等您。”

“还好。”安宁衣着整齐,身姿比阿尘以往见到的更加挺拔,只是耳鬓边的黑发衬得她的肤色苍白无血色,“我是来和你告别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样吗?”阿尘不再散发蓝色的光,它的声线降到最低,充满悲伤。

片刻后,阿尘扬起了语调,像寻常一样告别:“如果您要去往新世界,那,祝您平安健康。”

安宁温和地点点头。

谁都知道,没有新世界。

“女士,我有一个提议,您可以听听吗?”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