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巷口,司机打开灯找给我零钱,我仓促朝车窗外看了看,不知道那家面馆还在不在。应该早就没有了吧,这世界物换星移,日新月异。

早晨的风很冷,我沿着巷子往里走,这里都是有些年头的家属区,两侧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墙。我差点迷路,最后才找着小区的院门。门卫室里还亮着灯,可是没看到有人,大铁门关着,可是小铁门开着。有晨归的人在吃力地搬动电瓶车,车子的脚踏磕在门槛上,清脆的碰撞声。我跟在那人后面走进去,门卫也没出来盘问我。

我没有觉得庆幸,因为我一直在发抖,连步子都迈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

老式的楼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兽,蹲伏在清晨朦胧的光线里。我在中间穿梭来去,可是所有的楼房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我仰起头来,只能看到隆冬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腿脚发软,终于就势坐在了花坛上。花坛贴着瓷砖,冰冷沁骨。这么远看过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识,有几间窗口亮着灯,有清晨锻炼身体的老人在寒风中慢跑……我坐在花坛上,筋疲力尽,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渗透了凉意,两只脚冻得发麻,腿也开始抽筋,但我不想动弹。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其实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冻死在这里,也应该是幸福的。隔了这几年,我把自己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埋葬,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自己放逐,可是却像个疯子似的跑到这里来。

对面的墙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面用粉笔写着字:“许友友爱周小萌”。笔迹歪歪扭扭,或者只是不懂事的小学生。小时候常常也有无聊的孩子做这样的事情,拿着粉笔在不起眼的墙角里涂鸦。恶作剧般写上谁谁爱谁谁,那时候根本不懂得爱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字很神秘,一旦被谁写在墙上要生气好几天。可是直到懂得,才知道原来这个字如此令人绝望。

我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天气太冷,冷到我的脑子都快要被冻住了。最后我拿手机的时候,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被冻僵的关节在嘎嘎作响。

我打了个电话给林姿娴,她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是早晨七点钟。

我连舌头都冻僵了,口齿不清地告诉她:“我猜到萧山可能在哪儿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问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记一下。”

我把地址什么的都告诉了她,她向我谢了又谢,或者只有真的爱一个人,才会这样在意他的安危,这样在意他的快乐。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挂断电话,然后把头垂进双膝。

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等我鼓起勇气的时候,我却没有办法再找到萧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车,车上的暖气才让我回过神来。我很饿,走去餐车点了一碗面,大师傅一会儿就做好了。

面盛在偌大一只碗里,汤倒是不少,只是一股调料的味道。餐车上铺着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车走得极稳,面汤微微地荡漾着,我慢慢地摩挲着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车刚刚驶离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条巷口小店的刀削面特好吃。因为萧山曾带我去过。我还记得特别辣,萧山被辣得鼻尖都红红的,满额头都是晶莹剔透的细汗。

他悄悄告诉我:“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会用筷子吃面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来怎么吃?用手吗?”

他说:“当然是用叉子啊。”

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笑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个暑假,因为我拿到了奖学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借口出来,和萧山在一起。我们去公园里划船,他带我去游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们甚至偷偷买了火车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国去了,钥匙交给了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有时候我会一个人躲到这里来,因为小时候姥姥姥爷就住在T市,我在这城市待的时间最久。那时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国内,老式的家属区其实很热闹,有很多同龄的孩子,大家一起玩游戏,我觉得在这里过暑假是最快乐的事。”他有些赧然地微笑,“他们叫我小洋人,因为刚回来我的中文总讲得不好,普通话还没有英文流利。还有,不会用筷子吃面条。”

萧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当时他正在厨房里切番茄,连头也不抬:“左撇子怎么啦,左撇子也比不会做饭的人强。”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招惹他。难得有空无旁人又一应俱全的老房子任我们大闹天宫,我兴冲冲地提出要自己做饭,也是我闹着要去买菜。结果T城的夏天非常热,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从超市出来走了没几步,简直一身汗。路边有卖冷饮的冰柜,萧山买了盐水冰棍给我:“尝尝,我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觉得比所有冰激凌都好吃。”

我一路吮着盐水冰棍,一路跟着他走回去。觉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带着,什么事都不用管。那种感觉奇妙又安心。

等回到老房子里,两个人都满头大汗,对着嗡嗡作响的老空调吹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萧山问我:“你会做什么菜?”

我眼睛也不眨地告诉他:“蛋炒饭。”

最后还是萧山大展身手,虽然他水平也不怎么样。我俩挤在厨房里乱作一团,我坚持番茄和蛋是一齐下锅的,萧山说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后油锅烧热了,一看到他把番茄倒进去,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进去。

刚烧开的油锅很热,蛋液被炸飞溅到我手上,烫得我大叫了一声,萧山抓着我的手就搁到了水龙头下,一边冲一边着急:“烫哪儿了?”

凉凉的自来水从手背滑过,被烫到的地方渐渐麻木。萧山的胳膊还扶在我的腰里,他的手真热,掌心滚烫,隔着薄薄的裙子,我只觉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块烙铁,烫得让我心里发慌。我觉得不自在,讪讪地说:“不疼了……”

厨房里很热,抽油烟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夏日的午后,仿佛万籁俱寂,连客厅里电视的声音都仿佛隔世般恍惚。楼上楼下都寂若空城,我心跳得近乎发虚,而他的脸慢慢低下来,他比我高许多,这么近的视野里,他的眼睫毛真长,真密,那密密的睫毛直朝我压过来,我都吓得傻了。两唇相触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只油锅,轰一声只差没有燃起来。

所有的水分都似从体内被蒸腾,当他的唇终于离开我的唇的时候,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番茄了。我觉得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他连脖子都红了,我脑子里直发晕,就像是中了暑,可是就是透不过来气。

“吸气啊!”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喑哑的喃喃,而我真的连呼吸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狈地喘了口气。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干吗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凶巴巴的,其实更多的是觉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涨红着脸,手还抓着我的腰,像是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油锅里还在滋滋地响,我推开萧山跑过去拿起锅铲,幸好还没有糊,我拿着锅铲把番茄和蛋炒来炒去,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而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也不吭声。我把火关了,尽量若无其事地回头问他:“盘子呢?”

后来这盘番茄炒蛋端到饭桌上,萧山先夹了一筷子,我才想起来没有放盐。可是那样老大一盘,竟然也被我和萧山吃完了。

少年时代的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没有任何调料,那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吧。

第九章

我从T市回到学校就感冒了,一连几天发烧,连期末的头两场考试都是稀里糊涂在高烧里过去的。虽然去校医院挂了几瓶点滴,但每天早上总是准时地烧起来,吃点退烧药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烧起来,这样反反复复,好似一场拉锯战……悦莹唉声叹气,“我又不是倾国倾城的貌,你却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我捧着大杯子一边喝泡腾片一边有气无力地反驳:“我只是流年不利,哪里多愁多病了。”……悦莹嗤笑:“得了,你还可以说天凉好个秋。”……是啊,天凉好个秋,只不过现在是冬天了。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在室外冻大半天,结果就是感冒得无以复加。我去附二医院看了门诊,医生给我开了三天的点滴。在做皮试的时候,我收到林姿娴的短信,告诉我说萧山已经回去上课了,叫我别再担心,还说下次有机会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礼,就像她一贯做人的方式。她并没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萧山,我也没有问。我想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论对她而言,还是对我而言……三天后针打完了,我的烧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必修课很多,没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试季节,校园里的气氛都会显得格外的沉静与紧张,连图书馆自修室都会人满为患。就在这时候,我们学校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是关于何羽洋的……起因是校内BBS上突然爆出来一个帖子,说是何羽洋被娱乐圈某著名制作人“潜规则”,还附了一张何羽洋坐在奔驰车上的照片……全校的学生一定都很闲,因为他们在考试季还有闲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远景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南门,最无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车究竟是奔驰的哪个系列。没过多久这张帖子就被转载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论坛,标题也被人恶意窜改为“X大校花被人包养,豪华大奔接送上学”……一时间舆论哗然,何羽洋正好结束节目录制,回学校来参加期末考试。校园里认出她的人总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虽然不当着她的面议论,可是也免不了背地里嘀咕。悦莹和何羽洋是老乡,关系又特别好,气得和班上的女生吵了一架。系里的领导终于把何羽洋找去谈心,回来的时候何羽洋眼圈都红了。她委屈地告诉我们:“其实那车是我叔叔的车,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

悦莹在BBS上替何羽洋辩解,没想到谁也不信,一个个嘴毒得特别难听:“她说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骗三岁小孩呢?别丢我们X大的脸了。”……还有人骂悦莹:“这么卖力地替她说话,难道你也是被包养的?”……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说悦莹肯定也是小三……悦莹气得当场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号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头拍着门,急得只跳脚:“你和他们一般见识做什么?悦莹!悦莹你出来啊!”……最后悦莹哭得累了,终于把门打开,我把她拖出来,我给她拧了冷毛巾敷脸,她才对我说了一些事情……“我妈就是因为我爸在外头乱搞,活活被他气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脸!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结婚了……就是为了他的钱!就是为了他的钱……我妈住在医院里,竟然还有女人跑到医院去骚扰她……我恨不得吃她们的肉,剥她们的皮……”悦莹按着毛巾,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后来我妈死的时候,我对我爸说,那些女人,我绝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放过。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我会接手家里的生意,等我回来的时候,那些贱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悦莹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她妈妈的事情,我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咬牙切齿地骂过人,森森的寒气从我心里涌起来,我突然有点站不住了,扶着桌子坐下来。我想想了莫绍谦,我想起了他的太太,或者她也正像悦莹这样痛恨着我。这世上我做了最不道德的事情,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没有脸再安慰悦莹。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为她是新秀主持人,贴子在公众论坛上被炒成了热门话题,最后一番纷扰之后,有网友竟然凭着照片中的车牌尾号,就搜出这车是属于哪家公司名下。然后顺藤摸瓜,查出这家公司的老总是何羽洋的亲叔叔,总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贴子终于渐渐沉寂下去,何羽洋只差额手称庆:“幸好这世上有人肉搜索,总算证明我不是小三。”

悦莹请她吃饭替她压惊,笑嘻嘻地勾着她的肩:“你要真敢当小三,我先剥了你的皮。”

三个人里面,我笑得最难看。

我越来越害怕面对悦莹,自从知道悦莹妈妈的事情,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对悦莹说出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我连萧山都没有了,我没有勇气再对着最好的朋友坦白,承认我那光鲜外衣下的丑陋生活,如果悦莹知道她一定不会剥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会再理我。

在这世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考试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别严,出的题目特别变态,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如同悦莹,也在考完后哀叹:“完了完了完了,我只怕要挂科了。本校BBS上曾经说过,没有挂科的大学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学校的BBS很热闹,虽然大家都忙着考试,可是何羽洋的事闹得很大,刚刚平息下去,校内BBS忽然又爆出一张贴,标题就叫:“看看X大校门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华名车。”这次的贴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为我们学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全国都声句显赫,公众论坛对这样的话题显然也最有举,贴子迅速被转贴然后声势越来越大。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说实话之前我还不觉得,看了这贴子才真的感到学校里也藏龙卧虎,发贴的人一口气爆了十几张照片,都是在我们学校的南门或东门外拍的,各种名车一色俱全,从奔驰宝马一直到Q7路虎,简直像是豪华车展。

校内BBS自然一片哗然,因为这些车真是来接女生的居多,男生们话说得自然难听,女生们也觉得愤然不平,尤其是悦莹,因为她也不幸上镜了。她爸爸的司机周末来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来放到互联网上。虽然没拍到她的脸,车牌号也被涂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悦莹的照片被迅速转载,称为“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从她爸司机开来的那部加长的林肯车,到悦莹手腕上的范思哲时尚表,再到悦莹背的那个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达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没有拍到脸,何羽洋专程打电话慰问悦莹:“就当体验一下什么是公众人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