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看向了舒宁,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也鼓起了勇气“我从小是生活在家暴家庭的,我的父亲除了文化水平低外,在打人这方面和虞飞远并没有什么差别,我努力去淡化这段记忆,也不想去想,但是我知道伤疤留在了我自己心里,我不希望诗音重复我这样的人生,也不希望你过这样的人生,舒宁,你本可以值得更好的……”
舒宁抹着眼泪“是我对不起孩子,宁律师你说的对,是我自己软弱还把不离婚的理由推给孩子,但可能离婚才是真正对孩子好……”
……
宁婉憋着复杂的情绪,只移开了眼神没再去看傅峥, 好在也是这时,舒宁的声音打破了宁婉的尴尬,她转头看向了宁婉――
“宁律师,我、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调解室的门因为舒宁的推门而入而大敞开来, 也是这时,门内的傅峥终于看到了门外的宁婉。
一旦有了舒宁态度的软化, 之后的事就好办多了,傅峥向民警借用了下调解室, 几个人彼此坦诚好好坐了下来,宁婉没有顾忌舒宁的投诉, 而是非常认真细致地把此前和傅峥去公司和学校调查到的情况和细节都一一和舒宁做了沟通。
一直以来,宁婉从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这段经历,然而这一次,她终于决定正视这段不美好的过去――
“因为我的妈妈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论怎么劝离婚,最终都退缩不离的,即便到了今天,也没能和我爸爸离婚,所以说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内心对她是有怨恨的,心里觉得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家暴是不会改的,我爸爸每次也和虞飞远一样认错,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永远会继续再犯,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句话我是亲身实践的……”
无疑回忆这些过去对宁婉来说是一种自揭伤疤,然而她还要咬着牙继续说了下去,或许对于舒宁来讲,只有向她表明自己是真正的感同身受,才能更加取得她的信任,证明自己在这个案件里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而如果自己的自揭伤疤能够让舒宁接纳自己从而得到法律援助,那自己做的就有意义,就值得。
或许是自己女儿的一番话,终于让她醒悟过来,舒宁虽然态度上还很挣扎, 但第一次露出了愿意沟通的意愿。
再懦弱的人,为母则刚,舒宁能忍受自己被虞飞远暴力对待,但无法再视而不见孩子遭受到的心理创伤“我……或许一直以来是我在逃避,是我在麻痹我自己, 但这可能真的是不对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理论认为‘人是可以被驯养的’,就像过分的刺激和打击会让人精神失常一样,反复的ua也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自由,甚至丧失自我意志。”
傅峥讲到这里,顿了顿“因此这确实是属于心理疾病,受害人自己有时候都意识不到,家暴的受害人不想离婚,其实只是因为真的病了,不管怎样,你都是受害人,你都没有做错,错的是对你家暴的人。”
“国内处理家暴案时很多时候意识不到,其实受害人是需要心理干预和治疗的,家暴也好ua精神控制也好,受害人往往不仅身体上遭到了伤害,心理上也得了病,只是大家往往能理解抑郁症,却还没能设身处地理解你们这样的‘病人’。”
傅峥的声音平静,然而眼神里对舒宁却没有评判,他只是非常温和,也非常包容“宁婉有个朋友是精神科的医生,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看看。但不论什么时候都记住,你没有错,别人不是你,别人没有遭受你遭受的事,所以没有人有资格评判你,也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
“你说服自己原谅虞飞远的家暴,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但我们不能原谅家暴,因为这样,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的女性才能活下去。”
如果说舒宁原本只是因为诗音的反应而痛苦流泪,如今听了傅峥的话,她心里的委屈、不安和迷茫终于决堤,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泪如雨下,哭到哽咽。
自从被虞飞远家暴以来,舒宁的自我评价和认知已经降到最低,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以后,她又几乎断绝了以往的人脉,更不敢向他人求助,只偷偷在网上发过一个求助帖,然而再当网友们得知她竟然还没离婚时,那些好言的安慰变成了讽刺和谩骂――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离婚,难怪你要挨打!”
“渣男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有你这样的贱女……”
“我去,我一个高中生都知道不能和家暴男结婚,这个o主是怎么读到博士的?脑子里装的是浆糊?”
“好了好了,大家别劝了,等下一次看到这个o主应该是上社会新闻被渣男老公打死的时候了,大家就好言好语送她一路走好吧。”
……
而这几乎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没有错,她只是病了,她不蠢,也不是贱,遭受这一切不是活该,只是遭到了伤害,别人没有资格评判她,错的从来不是她,她也值得被救赎,也还尚能被救赎。
她流着泪,真心实意地向傅峥深深鞠了一躬“傅律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舒宁带着哽咽“宁律师,也谢谢你!能遇到你们是我三生有幸!”
很多时候,人们都只看到家暴案件里受害人身体的创伤,却忽略了内心的疮疤,舒宁从没想过,自己能遇见这样的两个律师――宁婉没有放弃她,即便自己恩将仇报般投诉了她,她也还坚持向自己伸出援手;傅峥竭尽所能地帮助她,给了她从没有人给过的理解和包容,也让舒宁从自责悔恨里走了出来,能够原谅和接纳自己。
一场深谈,舒宁也终于渐渐心里有了主心骨,思维清晰了起来,她终于下了离婚的决心,只是……
“都怪我之前没能好好听宁律师的话,错过了证据收集,也不知道起诉的时候怎么证明他家暴。”
因为当事人对证据保护的不重视,很多时候家暴案里会面临这样的结果,但也并不是无计可施,宁婉逻辑清晰地解释道“如今没有证据的话,要离婚还是能离的,无外乎时间拖得久一点,我建议你先带着孩子和他分居……”
只是话没说完,原本在一边依偎着舒宁不说话的诗音却开了口“妈妈,我有证据。”
在三人的目光里,诗音小大人一样跳下了舒宁的怀抱,她眨了眨眼睛“上次爸爸打妈妈的时候,我偷偷录了像……”她顿了顿,继续道,“是妈妈的旧手机,我拍了照,还拍了视频,可后来一次爸爸又打人扔东西,把这个旧手机给砸了,我开不了机,所以也不能带给警察叔叔看……”
宁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真是个很棒的孩子!”说完,她转头看向了舒宁,“手机我们可以找人修一下恢复一下,大概率里面的视频还是可以导出来的,这样就有了直接的视频资料,虞飞远是没法否认打你的事实了。”
舒宁用力抱住了诗音,点了点头。
“另外,你现在暂时按兵不动,先不要再提离婚的事,一来以防止再次触怒了虞飞远对你又施暴,二来,我们还可以试试再取个证。”
一到办案的环节,宁婉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绪,认真而专业的建议起来“即便我们有了视频证据,因为作为孤证,也只能证明虞飞远打了你一次,他要是在法官面前演一出痛哭流涕悔过戏,很可能法官会认定你们感情尚未破裂,第一次起诉不判离,所以最好还有别的辅助证据,这次既然他又打了你,大概率他还会事后认错,那你能引导他写一个书面的认错悔过书给你吗?书证的证明效力是非常高的。”
舒宁点了点头“我也会去买好摄像头,先在房间和客厅都装上,万一这几天他要还是打我,也正好算是取证了。”
“记得一定要报警。”傅峥关照道,“保护好自己为先,取证第二。”
对于宁婉和傅峥的建议,舒宁一一记下,几个人约定先去把手机恢复,再一步步寻求别的补充证据,而在此期间,舒宁也先去投递简历,争取找到正当稳定工作,以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离婚这种案子,一旦当事人下了决心,推进起来效率是很快的,宁婉把所有细节梳理清楚,又给舒宁列了点材料清单让她补充,对虞飞远起诉离婚这件事的准备工作就告一段落。
临告别,舒宁是一再地向两人道谢,也再次向宁婉道歉“对不起宁律师,律所那天的投诉我一定会尽快去撤销,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律师。”
宁婉原本对舒宁的案子不再抱有希望,然而没想到案子也好,自己的投诉也罢,竟然最终都顺利解决了。
舒宁带着女儿走后,宁婉和傅峥也从派出所往社区办公室走。
事情得以如此完美解决,宁婉心里不高兴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高兴之外,她却还有些别的情绪,酸酸胀胀的,有些复杂,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抒发,身边的傅峥却是并没有开口,甚至连句邀功都没。
最终还是宁婉憋不住了,她踢了一脚眼前的石头――
“傅峥。”
傅峥停下来,看向她,模样温和而平常“嗯?”
宁婉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移开了目光,又寻衅滋事般在路上找了个小石子踢了“你是不是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