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渊渟站在台阶上,垂首道:“臣不敢当。臣有一谏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谏言,便该说出来,让诸位大臣一同听听,合理与否。”楚岳峙道。
侧身看了眼适才说他不能留的那位詹事府副詹事,把人看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后,司渊渟才对楚岳峙说道:“臣以为,刚刚那位副詹事所言有理,大蘅国建国后,设立十二监管理皇室内务,其中司礼监为第一署,最初虽无实际参与议政,然而仁宗帝之后,因种种不可抗力导致司礼监权力扩大,代帝批红以及东厂势力日渐强盛皆埋下了祸端。此外,内阁虽有票拟之权,司礼监却有在内阁之上的批红权,这些年来内阁形同司礼监所属的办事机构难有实绩,加之东厂与锦衣卫被设置成三法司之外的诏狱,虽因直接听令于圣命可捉拿高品阶大臣及皇亲国戚,却也因权力过大干涉狱政屡屡造成冤狱,并破坏三法司所代表的律法以及公信,因此臣建议,在这新朝伊始百废俱兴之际,废除东厂与锦衣卫,废除司礼监批红干政之权,重整内阁。”
司渊渟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谁能想到,身为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的司渊渟竟会提出这样的谏言。
楚岳峙将大臣们的反应都一一看在眼中,这些人在刚刚短短一瞬表情各异,尽管都很快便整理了自己的失态,但也不妨碍他看清其中有哪些人各怀鬼胎。好整以暇地看着司渊渟,楚岳峙一副轻裘缓带的神态道:“且不谈重整内阁斯事体大,就废除东厂与锦衣卫以及废除司礼监批红干政之权,司督主,你这是打算交出手中所有实权么?”
“臣所拥有的的一切实权,均为皇帝所赐,臣从不敢忘圣恩,更不敢狐假虎威。只要于百姓与大蘅国有益,臣不仅愿意交出手中实权,亦愿意捐躯报国。”司渊渟说完,走下台阶向楚岳峙下跪,并除下了自己头上的嵌金三山帽。
“司督主有此觉悟,朕心甚慰。”楚岳峙起身,居高临下的目光没有落在司渊渟身上,却从一些低垂着头的大臣身上掠过,片刻的静默后,楚岳峙说道:“既然如此,司礼监这批红干政之权便废了吧,从今往后,司礼监不得再参政,诸司亦不得再与内官监有文件章奏往来,违令者斩。至于东厂与锦衣卫,人数众多,需详议后另行重新编制。东厂既已不复在,这督公府也理应收回,司督主作为最后一任涉政的掌印太监及东厂提督,即日起解除一切职务,并返回宫中居住,这数年间司督主的所有功过也将会被记录在案。”
先是郑余华,然后是司渊渟,便是再没有眼见力,也该反应过来楚岳峙眼下是在新帝立威。
事实上,发动宫变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曦月当众宣读了楚岳磊的遗诏,而这份遗诏上有皇帝玉玺落下的印章,在此之前楚岳峙早已交出兵权没有任何实权长达三年有余,于明面上在所有人看来他是最不可能发动宫变篡位的那个人。
至于楚岳峙在宫变前曾经暗中接触过多少大臣,并不重要,因为现在,楚岳峙已经手握遗诏继承了帝位,是大蘅国名正言顺的皇帝。
没有任何一位大臣,会愚蠢到现在站出来反对楚岳峙。
“吴尚书,诏谕颁布的同时,朕希望你能同时颁布大赦及一桩旧案重审的告示。”楚岳峙先是看向吴永廉,而后又看向何敬文,以极其郑重的语声清晰交待道:“当年司家之案,即日起交由刑部重审,当年的所有案情明细与证据,何尚书,朕要你一一重新核查,查明所有平司家数年之冤。”
吴永廉神色一凛,双膝砸地朝楚岳峙跪下,叩首大声道:“臣,领旨!”
何敬文本就还在地上跪着,却比吴永廉还慢了一步,待吴永廉叩首过后,他才又再次叩首道:“臣领旨。”
司渊渟本是背脊挺直地跪着,在楚岳峙下达解除他一切职务的旨意时他只是淡然一笑,而在楚岳峙下达为司家平冤的旨意之后,如同当年他第一次以太监的身份向楚岳峙下跪一般,他折腰叩首,额头用力撞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然而不同于当年的是,这一次,他的叩首之声依旧重响却带着沉冤终得雪的释然。
偌大的太和殿内,众臣之前,司渊渟扬声道:“前礼部尚书司崇德之子司渊渟,叩谢陛下隆恩!”
作者有话说:
我打赌很多人没猜到小太监也是内应。
第90章 冰肌雪肠
楚岳磊的谥号最终定位“悼”,即愍悼帝。
皇帝谥号,有美谥赞誉帝王功绩,便也就有恶谥,而楚岳磊的这个谥号便是恶谥。
何为悼?年中早夭,肆行劳祀和恐惧从处曰悼。楚岳磊中年丧身,又劳于淫祀,七年多来更是居处不安,三条皆齐。
何为愍?在国逢难,使民折伤,在国连忧,祸乱方作曰愍。楚岳磊是死于宫廷政变,多年来颁下的数条禁令还有让锦衣卫暗中追杀议论当初篡位宫变的知情人等等,再加上他登基前后加害的良臣以致朝政纲纪不正,收回楚岳峙兵权后的乱政,高度集权引发京城与十三省外的难民无数,所有的这一切以“愍”为谥号,再合适不过。
吴永廉将议定的谥号呈递给楚岳峙的时候,楚岳峙只看了一眼便准允了。
午后的议事,司渊渟没有再参与,而是回了宫里在撷芳殿歇息,他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下身上的重担,在最初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好好歇上一歇。
皇宫里的人都惯会拜高踩低,楚岳峙自小在宫里长大,自然清楚这一点。他知道司渊渟被罢除一切职务的消息会在司渊渟走出太和殿前就传遍整个皇宫,所以司渊渟回撷芳殿时,他命小太监带人跟随并交待下,谁也不得怠慢司渊渟,更为司渊渟备下了换去那身斗牛服的新衣。
楚岳峙在太和殿里一直跟群臣议事到酉之交,把楚岳磊的丧仪都商议得差不多后才结束让群臣离开。
摆驾到撷芳殿,楚岳峙在殿门口抬头看到天际连片烧得火红的云霞,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里看过这景象了,四方之地拢不住无边天穹,尽管这皇宫从来就不是他心中的向往,但他的余生,将都会在这宫中度过。
小太监从撷芳殿里小碎步地跑出来,向他行礼道:“陛下,司公子午后在殿内暖阁安歇了几个时辰,刚刚已经起来了,此刻正在院中。”
“吩咐下去,准备晚膳。”楚岳峙收回远眺的目光,径直吩咐道:“其他人都在这里候着,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进来打扰朕与司公子议事。”
跟来的宫人与侍卫们齐齐跪下应声,楚岳峙挥了挥手走进撷芳殿,小太监便赶紧让人关上了殿门。
今日在撷芳殿里换装以前,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进来过撷芳殿,这里的一切都还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这么多年过去,变的只有人,而承载着那段美好过往的这个地方,一直都静静地在这里封存着,等他们有朝一日一同回来。
撷芳殿的庭院并不算太大,黄昏的橘色暖光轻易就将整个庭院洒满,檐下台阶前,一方古琴在琴架上放着,身形清癯的白衣公子端坐在古琴前,衣领半遮住他修长的颈脖,白云观音则垂挂在胸襟上,长长的墨发只梳起前端挽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发髻,白袍宽大的袖子被挽起露出了腕骨凸显的手腕,那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则置于琴弦上,似乎是在感受着古琴上每一根琴弦的触感。
听到他走进庭院的脚步声,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便抬起向他投来盛满柔情的和煦一瞥,夏季的风拂过庭院的花草树木,带出一片沙沙声响,也吹起了地上的落叶与花瓣。
脚下的步履缓缓停下,楚岳峙将古琴前的人映入了眸底,却也因此而失神。
“楚七,过来。”放在琴弦上的一只手抬高少许向他伸出,司渊渟眉眼温润,褪尽所有的戾气与浑浊,就连唇畔弯起的一抹笑都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度。
落叶与花瓣仍被傍晚的风吹得漫天起舞,楚岳峙向司渊渟走过去,快走到古琴前的时候,司渊渟便起了身,从古琴后方绕出,先一步牵起了他的手。
“下午就剩你独自一人应付那么多大臣,累了吧。”司渊渟轻吻一下楚岳峙的眉心,道:“礼部、工部和户部在之前大清洗时,我提上来的人大多都是我父亲从前的门生,或是想要拜入我父亲门下的正直之人,他们兴许会因为过于较真而让你不满,但给出的谏言大多数都是可以参考采纳的,你可以放心。兵部的赵宾,他其实就是个痴迷于研发火器的发明家,也不必防范太过。至于九卿,的确还有待整理。我今日提出重整内阁,想必不少人会有些着急,你可先压上一压,看哪些人会先按捺不住,再行清理。”
朝堂之上,走一步算百步,从他决定要活下去那一刻起,他便细细盘算过,楚岳峙最初是想要让他清清白白地回到朝堂上,故而曾经提出过让他在宫变时假死,然后过段时间再他回归并称自己是真正的司渊渟,当初被偷梁换柱地送走了,入宫当太监的另有其人。只是这个打算被他否决了。
他既然接受了自己的所有过去,就不会再抹杀自己身为太监时的一切,过去二十一年他所有的努力和在朝堂上的作为,无论功过他都承认并交由世人判断。太监又如何呢?历史上难道就只有奸佞宦官吗?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其外交才能与军事谋略以及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同样赢得了世人的尊重。
事实上,无论他以何种身份回归朝堂,都必然会找来非议,哪怕他身世坎坷历经磨难,哪怕大蘅国这些年能撑下来有不少他的功劳,他都不可能名正言顺。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就这样堂堂正正,明白坦荡地直接以司渊渟的身份回归,只要他能继续干出实绩便没有人能质疑他,他身为太监的过去也会渐渐被人遗忘。同时,楚岳峙也可以此让大蘅国所有子民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今天子任人唯贤。
所以今天,他当着群臣之面,主动提出了废除司礼监批红参政之权,且一并废去东厂与锦衣卫,然后重整内阁。一来是以此让楚岳峙立威,二来也是为自己接下来的回归铺路。
过去二十一年,他利用內监参政的弊端一步步将权力掌握在手中,自然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內监参政所导致的权力失衡与官场腐败。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当政从一开始就是在整个权力系统之外的非法地带,这是在仁宗帝之后便渐渐显露的问题。而官场腐败也非一日之寒,而在司礼监干政过多之后更是越演越烈,原因正是在于司礼监架空内阁权力之后,部分内阁大臣为了讨好宦官而开始对宦官进宫,以此引发了吏治腐败。是非不分,立功不受赏,行恶却可升官,贪贿盛行之象更是被党争推至高潮。
在他当上掌印太监后,喜怒无常的暴虐之名,其实是他自己传出的。对于朝中那些向他进宫的大臣,他一贯是甩一巴掌再赏一甜枣,那些人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难,也以为他对于一些朝臣的整治是源自于他捉摸不透阴晴不定的性情,何时看谁不顺眼便对谁下手,那些人既怕他又不得不巴结他,便也没有发现,他一直以来都在打压清理那些老皇帝和老太监以及翰林学士所养出来,弄权误国营私并残害忠良的奸臣。
他太清楚內监干政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所以他先将司礼监和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东厂及锦衣卫送上了断头台,一旦司家平反,他以本来身份返回朝堂之时,那些反对他的人也就不能再以司礼监涉政等问题对他过分发难。
只是接下来这一两个月,怕是都要辛苦楚岳峙,独自一人应对群臣了;不过如此也好,毕竟楚岳峙已经登基,于情于理都不该太过依赖他,就像当初统率皇军征战时一样,楚岳峙必须会也定可以靠自己独立行走。
抬臂揽住司渊渟的颈脖,楚岳峙把脸靠到他颈侧,过了好一会后才闷声道:“你怎么这般不解风情,我看到你这清逸出尘之表,哪还有心思谈什么六部九卿。”
司渊渟揉着他议事一天后僵硬的肩颈,失笑道:“我无论是哪般模样,总也比不上我去到皇陵时,看到你穿着一身嫁衣头戴凤冠等我时那般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