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怎么会不信爱卿呢?”楚岳磊阴阴森森地一笑,目光恍若某种有形的触手,在空气中伸向司渊渟,竭力要再将这个被他践踏在脚底下的人重新禁锢在炼狱中,“爱卿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年,爱卿辅佐朕左右,这朝中朕唯一相信的人,便只有爱卿。近来不过是看爱卿接连两起大案忙得是脚不沾地,连人都瘦了不少,怕爱卿会熬坏身子这才让锦衣卫为爱卿分担少许。”

司渊渟上前两步向楚岳磊跪下,道:“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蘅国,为了百姓与大蘅国,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吗?”楚岳磊佝偻着背,脖子微微向前倾出,他眯起眼,说道:“如果朕说七弟意图谋反,下旨要你杀了七弟,你也会为了大蘅国,领下圣旨吗?”

抬起头,司渊渟目光锐利如锋,面对楚岳磊那张枯瘠得已经快看不出原来面貌的脸,他道:“只要是为了大蘅国,臣会杀任何人。”

楚岳磊缓缓起身,在昏暗的烛火中他以怪异的步伐走向司渊渟,他这些时日身体状况几乎可以说是一日比一日差,即便太医不说他也知道自己定时之前着了那吕太医的道,而那吕太医是司渊渟提上来的,他又岂还会再像之前那般信任司渊渟?

“司爱卿,你是朕的胯下之臣,若朕真的不行了,你以为朕还会让你活下去吗?你可要好好想清楚,自己该效忠的人,到底是谁。”楚岳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像过去那般打骂司渊渟,便是此刻走到司渊渟面前说话,他也已经是有气无力。

听着楚岳磊的威胁,司渊渟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臣所效忠的对象,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如一不曾改变,将来,也不会有变。”

安亲王府内。

楚岳峙把剑从最后一名刺客口中拔出,而其余十数名黑衣刺客横七竖八地躺在院中,皆已没了生息。

周楫和卫云霄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召集旧部,在边疆镇守边防的军队士兵不能动,但不代表戍守各地的军队也不可以;而现在六部中最需要清洗的三大部已经拔除过腐败,尽管不可能将所有的贪腐除尽,至少短期内,朝堂上那些明火执仗无法无天的人都将有所收敛。

楚岳磊今夜派刺客来,是针对司竹溪的,他绝不会想到司竹溪腹中胎儿其实是他的骨肉,只以为当真是他与司竹溪孩子,必然会痛下杀手。而来的这些人,皆是锦衣卫中的高手,想必楚岳磊也知道,即便把他安亲王府上的侍卫都撤走了,也还有他楚岳峙在。只是楚岳磊怕是想不到,锦衣卫早已大不如前,这是司渊渟这些年来刻意打压之下的结果。

权力能让大多数的人腐化,那锦衣卫也未有例外。先帝在位期间,锦衣卫也一度权势滔天嚣张跋扈,虽说未到连大臣都敢说杀就杀的地步,然而助纣为虐鱼肉百姓之事也是层出不穷。也正因如此,所以在司渊渟掌管东厂后,才会大力打压锦衣卫,并在他交出兵权后,向楚岳磊建议将部分锦衣卫派去边疆,尽管司渊渟所用的理由是可让锦衣卫在边疆执行进行军情收集以及策反等任务,同时还可以慢慢渗透入军队中,监视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并慢慢离间原本对他忠心耿耿的将士,但实际上,那些被派去边疆的锦衣卫,早在半路上就被司渊渟同时派出的东厂侍卫杀之取代,且派出去的锦衣卫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司渊渟虽也因此损失了部分死侍,但到底是成功把锦衣卫控制住了。

如今留在京城中的锦衣卫,虽非无用的虾兵蟹将,但若想要凭他们就制住他楚岳峙,也未免太过天真了。

杀这些人,楚岳峙身上甚至都未沾上太多的血,这还与他之前在林中猎人不一样,那些被他当做猎物的太监们,死前都被他下了狠手折磨,所以当时他的身上才会留下那样浓的血腥味。而这些锦衣卫不一样,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故而大多都是一剑封喉毙命。适才这些锦衣卫对他群起而攻之的时候,大约是忘了,他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亲王,即便是围攻在他眼中也不会比战场上四面八方袭来的刀箭更可怕,更何况这些人显然是单兵作战的时候更多,配合之间破绽百出,根本不需要他花费太多的力气便足以将他们了结。

将长剑上的血用袖子拭清,楚岳峙一回身便看到司竹溪扶着肚子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就收起长剑上前去搀扶,道:“你出来作甚?这四处都是尸体,你也不怕动了胎气。”

司竹溪面不改色地扫一眼院子里的尸体,再看楚岳峙一脸关切,忍不住笑道:“瞧楚表哥这紧张的样子,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怕是真要以为拾喜与楚表哥是恩爱不疑的夫妻,而拾喜腹中骨肉也真真是楚表哥的孩子。”

“本来就是我的孩子,我说过,待孩子出世后我会视如己出。”楚岳峙说完,不愿再让司竹溪多看院中景象,扶着司竹溪又要回房里,道:“进去吧,这么晚了,你本来也不该起来。”

“楚表哥若是能有自己的孩子,怕是要成过分溺爱娇宠孩子的慈父了。”司竹溪也是听到屋外的动静都平歇了才会从屋里出来,她对楚岳峙的武功了解不深,虽也知他久经沙场,但多少还是有点怕楚岳峙被围攻会受伤,现在看到楚岳峙这毫发无损的样子,也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故而也很顺从地让楚岳峙扶她回房。

“即便我太过宠爱孩子狠不下心教罚,也还有司九,司九定不会让我把孩子教成骄横恣肆之辈。”楚岳峙说道,他不会与旁人有孩子,无论他能不能有后代,他孩子的另一个父亲都只会只能是司渊渟。

扶着司竹溪回到床榻边坐下,楚岳峙蹲跪而下替她除下鞋子,司竹溪的肚子越来越大,弯腰的动作已经不方便做,故而他在的时候,都会帮司竹溪,还因此发现司竹溪的脚因为水肿之故而胀大,之前的鞋子都变得挤脚了,连忙又吩咐家奴重新给司竹溪置换新鞋。

“也是可惜,若表哥与楚表哥能有自己的孩子,想必也定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天之骄子。”司竹溪感叹完,又让楚岳峙扶着躺下,她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后腰,道:“我只希望腹中胎儿出生后,能在你们的教养下,如你们二人般光明磊落,一表人才。”

“这话是谬赞了,我是要篡位的人,再怎样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替司竹溪盖好被子,楚岳峙道:“安心歇息吧,往后楚表哥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到拾喜和腹中骨肉。”

司竹溪眼神深沉地看着楚岳峙,道:“公道,自在人心。”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把尺,光明磊落与否,从来也不是自己说了算。

楚岳峙不答,待司竹溪再次睡下后方才起身出房间,关好房门后召来几名一直在府中服侍的家奴,命他们将院中的尸体都清理了,而后自己去浴房沐浴更衣。

今夜虽过,却不代表结束,待寅时一到,他便会入宫觐见。楚岳磊等不到锦衣卫的回报定也知刺杀失败,而他觐见时的反应至关重要,接下来该如何走,也全看几个时辰后他与楚岳磊的这场交锋。

第80章 君臣之纲

楚岳磊一身黄袍站在御案后面,双手撑着御案,目不瞬眨地看着楚岳峙气宇轩昂地踏进御书房,枯瘦的脸皮上扯出一个冰冷的假笑,也折出更多的褶皱。

他正在日渐衰弱,浑身颓靡气息甚至因为全根去势之故以致身上时常都有散不去的臊臭味,可他的七皇弟却依旧一如往常的丰姿潇洒,玉树临风。

司渊渟被他指去门口守着,楚岳峙进来时定然已经与司渊渟打过照面。

看着楚岳峙向自己行礼,楚岳磊道:“七弟这么早就来见朕,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报?”

派出去的锦衣卫音讯全无,而眼前的楚岳峙则毫发无伤,显然他授意之下的这场刺杀并没有成功。

抬眼,楚岳峙目光炯然,却是用一句反问回答了楚岳磊的问话:“陛下以为,臣弟有何事要报?”

“何事?”楚岳磊用嘶哑的嗓子发出怪异的笑声,道:“七弟现在,都不叫朕皇兄了吗?”

楚岳峙眉目不动,再次反问:“在陛下心中,当真把臣弟看作弟弟吗?”

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楚岳磊的表情出现片刻的扭曲,像是想要嘲笑楚岳峙的天真,又像是对楚岳峙如此大胆的反问感到愤怒,他低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道:“七弟啊七弟,边疆那样凶险的地方,你怎么就活着回来了呢?你哪怕是被砍断了手又或是断了腿,皇兄都会让你钟鸣鼎食的过完后半生。”

“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再也容不下臣弟了。”楚岳峙眼中透出一点苦涩,可背却挺得更直了,他踏前一步,道:“其实从一开始,陛下就容不下臣弟。”

从一开始,楚岳磊对他,就只有利用;利用他帮助翰林学士毁掉司家和司渊渟,又利用他想要为百姓为大蘅国筑建牢不可破的边防这一理想与赤子之心去达成自己开疆辟土的雄心,并以此为助力登上了帝位。由始至终,楚岳磊都不曾把他当成弟弟看待,从来,就只是工具,是过河后便会被拆掉的那条桥。

楚岳磊发出斯哈一声,扶着御案缓缓坐到椅子上,道:“怎么会呢,若真的容不下七弟,就不会下旨赐婚了。”他的眼中尽是恶毒与嘲笑,又道:“皇兄瞧着,七弟对司竹溪可是喜爱的很啊,想来她也是很尽心服侍你吧,说来她也是皇兄一手调教出来的,她也当真是个尤物,皇兄可是想了很久才忍痛割爱将她赐给你。”

“臣弟以为,陛下圣德,应当不屑与臣弟说这些。”楚岳峙垂下眼帘掩饰下自己眼中的厌恶,一个人到底该无耻到什么地步才会将女子的清白拿来当做羞辱人的武器,“臣弟的王妃,是一个知书达理且聪慧过人的女子,她虽在教坊司多年却依旧出淤泥而不染,臣弟能与她相识相交相知,是臣弟的荣幸,也感谢陛下持君子之德,成人之美。”

楚岳磊将手搭到椅子扶手上,那只干瘦如飞禽爪子般的手一点一点捏紧了扶手,可楚岳磊的脸上却还维持着那令人发寒的笑容:“看不出来,七弟如今竟变得如此利喙赡辞,倒是从前只知道行军打仗的武人之貌大不相同了。”

“臣弟从未改变,若陛下觉得臣弟变了,大抵是因为陛下看待臣弟的心态再不似从前。”楚岳峙说道,从前他不懂争名夺利,今后也不会去学,他的理想与抱负也从未改变,楚岳磊之所以觉得他变了,是因他终于驱散了之前遮挡住他双目的迷障,不再是受楚岳磊愚弄的傀儡。

“从未改变?七弟说这话,难道不觉得心虚吗?”楚岳磊往前倾身,神情隐隐透出凶狠却又不愿意将那虚情假意的面具褪下。

面对楚岳磊恨不得此刻就将他杀死的恨意,楚岳峙却是一脸的镇静自若,淡声道:“臣弟从边疆回来时,是一心想要辅佐陛下,之后交出兵权乃至手中的所有实权,都不过是想从陛下处求一个自保。臣弟自问对陛下,多年来都是心怀敬意坦荡无争。”

“哦?是吗?”楚岳磊像是想着按着扶手撑起身子,然而他几番使力都跌坐回椅子上,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近乎咬牙切齿般说道:“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倒像是在指责怪罪朕多年来都不信安亲王?”

“臣弟不敢,也相信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都很信臣弟。”楚岳峙说道。

楚岳磊从来都没有不信他,相反,楚岳磊一直都信他,信他会因为亲情而轻易被玩弄于股掌间,更坚信他终有一日会起兵谋反。

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楚岳磊对他的这番信任。

御案上堆砌着很多奏折,那些奏折都是司渊渟送来的,这些日子以来,未批的奏折在御案上越积越多,可朝堂依旧在正常运作,当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批奏折的必要时,楚岳磊才忽然明白,自己也许早就已经被司渊渟架空。

司渊渟呈递上来的奏折,根本就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即便一拖再拖延后批阅,也不会对国事有任何影响,而那些真正重要涉及国情的奏折,早就已经都让司渊渟焚膏继晷地都处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