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喜欢他空洞得像一潭死水般的丹凤眼,也喜欢他越长越雌雄难辨的容貌,越是喜欢便越想折磨他,看他会不会露出其他的表情。
于是被老太监收为弟子后,再也没有其他太监敢再像从前那样在明面上给他难看,不再是谁都敢踩到他头上撒泼,可同样的,他夜夜都跪在老太监的榻前服侍,动辄挨打。他的背脊被老太监踩过无数次,也被与老太监对食的凤仪女官踩着他的头问他知不知羞耻,可他从来都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不会哭也不会笑。
就那样又过了一年多,老太监像是突然厌倦了践踏他,某一日突然丢给他一册子,让他照着练。那是一套内功心法,老太监说自己当年也是一路被人糟蹋着爬上来,如今看到他倒觉着是看到了自己,便不想再折磨他了,这内功是专门给太监练的,他们都是去了势的人,身体有损注定活不长久,若是练了这套内功,多少能将身体的亏损补回来一些。
他没有问太多,只从本就不多的时间里进一步节省自己休息的时间练功。老太监瞧着他进展不错,便开始传授他拳脚功夫。久而久之,他从老太监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老太监年轻时是锦衣卫,后来案子没办妥,皇帝怪罪下来,老太监成了背锅的人,被去了势丢到了宫里当太监。而那凤仪女官,本是要在老太监办完那案子后便成亲的婚配对象,后来也是为了老太监才想方设法进了宫做宫女。
老太监可以说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教他虽说不上倾囊相授,但也的确真心指教。仔细想来他在去势后,仍能长成后来那般身材,都是托老太监传授他武功的福。
他的内功修为到家,拳脚功夫则需要找人练手,老太监便把他派出去,去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利用那些时候,去调查当年有多少人在他父亲被降罪时参了一脚,然而查得越深入,便越看清藏在黑暗中的污垢有多深多重。
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一切腐败与罪恶的源头,正是那个坐在帝位上的人。
他骤然领悟,想要报家仇,仅仅除掉那些落井下石构陷莫须有罪名的人是不够的,因为那些人不过是侯服玉食贪恋权势罢了,最终毁去清白与公义带来黑暗的,是明明懦弱无能却想要千秋万世,从不将百姓放在心上,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帝位极权与酒池肉林的皇帝。
如他父亲死前所言,长此以往,大蘅国必将覆灭。
于是,他不再只想着要报家仇,他要成为权势最盛的太监,为大蘅国寻一贤明君王。
老太监倚重他,可他到底是爬得太快了,在被老太监提拔为随堂太监后,与老太监早有龌龊的首席秉笔太监盯上了他。当时的司礼监已将各衙门的主要权力逐步集中,各司各属所有镇守太监的调派,以及三法司录囚,提督京营、东厂等大权均已归属于司礼监几位大太监手中。第二秉笔太监站在老太监那一派,因此在老太监的运作下夺走了首席秉笔太监的东厂管制权,而首席秉笔太监被夺走东厂提督一职后便对老太监怀恨在心,与第三秉笔太监为一派暗中归附了太子党。
彼时他手底下已有几个任他差遣的小太监,那一日首席秉笔突然发难,指责他手底下的几个小太监办事不力,需按宫规处置。
所谓的办事不力,也是栽赃的,无非是要借罚他以及他手底下的小太监去打老太监的脸。
几个小太监们自是百口莫辩,首席秉笔也没有让他们辩的意思,直接就将人按在了板凳上杖责五十大板。
负责杖刑的太监都是老手,手上自有一番功夫,他们可以在五十大板内看似轻杖地将人打死,也可以让人挨过听起来惨烈的五十大板后只需将养上七八日便能起来。
而那一日,他们依着首席秉笔的意思,是要将人打死的。
至于身为随堂太监的他,被首席秉笔着人押在一旁,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被活活打死。
他已许久未有跟位于自己之上的大太监起冲突,可那几个小太监,都是机灵聪慧的十几岁孩子,是这几年间少数真心对他的人,他是费了心思才把这几个小太监要过来自己带的。
平日里无波无澜的情绪突然便又决了堤,他怒极了对坐在屋内的首席秉笔出言不逊,痛斥其躲在宫墙内一生都未曾见过宫外的天地,未曾了解各地百姓的生活,却因自己可代替圣上批阅奏疏,便肆意干预朝政,不仅干预吏部对官吏的任用与选拔,甚至还再次启用了早已废除的监军统兵;前有向圣上进言兴建求长生的道观佛寺,不仅将道教佛教混为一谈,更是劳民伤财令百姓们怨声载道,如今又让宦官去监督出征军队,军队受到不合理的掣肘以致边境屡遭侵扰,边疆百姓苦不堪言,他们这些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却毫不放在心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然而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不会懂,也根本不想懂。
这些话,他是不该说也不能说的,而在那一刻说出来,更给了首席秉笔一个治他的好理由。
首席秉笔面上不见愠怒,只翘着小尾指端着一杯热茶,小口啜饮,然后命人掌他的嘴,首席秉笔嗓音尤其尖细,他被几个人押着跪在屋外的烈日下,那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他耳膜中:“来人,掌嘴,今日咱家就要看着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是如何被打烂的,什么尚书之子,我呸!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猪狗不如的脏东西,咱家倒要看看,你这张脸被打烂了,没法服侍主子,你还能怎么在这宫里待下去!”
那已不是他第一次被掌嘴,当身后的人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扯让他露出那张五官精致到昳丽的脸时,行罚的人都不禁失神了一瞬。
日头炙热刺眼的阳光落在脸上,他仰首时看到了没有宫墙围困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无法直视的太阳更是晃得他眯起双眸,在那短暂的一霎,他恍惚地想,若是自己在改变命运的那一日便死去该有多好,像这般赧颜苟活,形同凌迟永无止境。
下一刻,狠毒的巴掌狭着风声重重打在脸上,他眼前一黑,连头都被打偏了过去。
第17章 如烟飘散
因首席秉笔授意,负责掌嘴的太监是留有指甲的,因此第一下司渊渟的脸上便被划出了血痕。
第二下在即将落到他脸颊之前,被人喝止。
“统统给我住手!”
身穿赤色圆领袍,且袍上前胸后背与左右两肩处皆纹有龙样,内里则是白色护领,腰间革带乃玉带銙,不同于其他皇子,大约是为了练武方便,楚岳峙所穿常服为窄袖,衬得他身形更为挺拔修长。
谁都不知道堂堂皇子为何会突然来到司礼监,本在屋内的首席秉笔在乍听见喝止时还抬头向外怒目而视,却不想看见的竟是皇七子,当即放下茶杯匆匆从屋里出来迎接。
“老奴不知七皇子殿下今日要来司礼监,未能及时接驾,实在是罪该万死。”首席秉笔虽是太子党,可在这宫里到底也是个奴,见到皇子一样要下跪,更何况他已然得知,面前的这位七皇子请旨入军营,虽然如今尚无争权结党之意,可谁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如今皇帝允了七皇子入军营,他们谁都摸不准皇帝是否有意培养,甚至在将来把兵权交到皇七子手中。
现各地的镇守太监可调动军队,监军太监可指挥文臣武将,皇帝此时扶植一个皇子入军营,显然已有了收回权力之意。
看一眼已经被打得晕过去的几个小太监,又瞥向一旁被制住一边脸颊被打红甚至划出伤口流血的司渊渟,楚岳峙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梁公公要这般撒气,将人往死里打?”
首席秉笔没想到楚岳峙竟会上来就如此直白,直接愣了一下后才赶紧说道:“殿下这话可真是错怪老奴了,老奴这都是依照宫里规矩办事,可不敢乱撒气。”
“是吗?可我进来前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楚岳峙说道,按理皇子一般是不可能会来司礼监的,只是他的侍女与那其中一个受罚的小太监交好,那侍女又是他乳母的女儿,也跟在他身边多年,得知小太监被抓去受罚后便哭得梨花带泪地求他救救小太监还有那个姓司的随堂太监,所以他才会到这司礼监来阻止。
刚刚走到外面的时候,他便听到了司渊渟愤怒的叱骂,不得不承认他感到相当意外,因为他根本没预料一个太监能有如此眼界与学识,甚至能称得上是忧国忧民。
这很难得,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太监提到了监军统兵。眼下各省各镇皆重新设了镇守太监,不少心思不纯的太监上任后不仅控制着军队,甚至还将手伸向民政,俨然成为地方上军政要务的“太上皇”。而这正是他与楚岳磊在商量要向皇帝进言弹劾的事,他想要入军营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之后请战边疆,然而如今兵部和各地军队都受到镇守太监的控制,要想在之后说服皇帝与边疆异族部落开战,首先要将兵权从太监手中夺回。
他与楚岳磊正为此事烦恼,而眼下,虽然有些冒险,但这个不同寻常的太监,显然是个可用之才。
“梁公公,你是这宫里的老人,若是旁的人不把太监当人看也就罢了,我万万没料到,竟连梁公公也是如此。这几个小太监,说到底也不在御前办事,犯的错再大也不该被罚五十大板,而这位被梁公公下令掌嘴的公公,我倒是挺想将他刚刚说的话禀报给父皇,不知梁公公以为这个提议如何?”楚岳峙笑容温和,他离宫的日子近在眼前,近来皇帝对他很是和颜悦色,有点眼见力的人都知道,现在可不是得罪他的时候。
楚岳峙此话一出,首席秉笔当真是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当即跪下磕头道:“这,这……殿下您就饶过老奴这一回吧,老奴是一时心急才罚得重了些,若是因为这些事就,就闹到陛下跟前,老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梁公公,不知这事你现下打算如何了结?”楚岳峙并不想跟他废话,他难得端起皇子的架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道:“是照着你刚才的意思把人打死,把嘴打烂,还是梁公公愿意高抬贵手,让我把人给保下来?”
“殿下,老奴怎敢跟您抢人啊,他们,他们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就,就这么算了吧。”首席秉笔又是一下磕头,这七皇子平日里都不声不响,殊不知竟会在离宫前突然立威,半分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宫中老人,打得他是一个猝不及防,一时之间应对不能。
楚岳峙睨视跪在跟前的首席秉笔,抬手向一旁的太监们示意:“马上将这几个小太监还有那位公公带下去医治,若他们中间有谁因为这顿板子而丢了性命,我定要让父皇好好整治一番司礼监!”
话音落下,一旁的太监们便马上去将那几个趴在长凳上不省人事的小太监扶起,赶紧就带去屋里,好给他们清理伤口上药。
而司渊渟,推开了要扶起他的太监,自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目不眨瞬地死死盯着楚岳峙看,好一会才低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奴婢……谢过七皇子殿下。”
楚岳峙微微颔首,并没有跟他多说什么,在看到小太监们都被扶进屋后,楚岳峙才又对还在地上跪着的首席秉笔说道:“今日之事,我已记下,梁公公若是记恨于我,也不必日后想着去为难我母嫔,梁公公是秉笔太监,以后多的是在奏疏上参我一本的机会。只是这几位太监,即便我日后不在这宫里待着了,若是哪天让我知道他们被梁公公算了旧账,我定要把这司礼监好好查一查,看看这么多年来有多少太监枉死,在我这里,太监的命并不比寻常人轻贱,只要是人命,便都是一样重,容不得任何人肆意糟践!”
“老奴不敢,还请七皇子殿下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老奴了。”首席秉笔又再向楚岳峙磕了几个头,楚岳峙的话已说到这份上,他便是心中不忿,短时间内也是不敢造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