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1)

登高 高云衢祁道凝 3621 字 5个月前

永兴十五年底,新政之争将新旧势力一同裹挟着,从水下拉上了台面,方鉴是高云衢之后新党最利的一把剑,她与她年轻的同侪们坚持自己激进的主张,认为现下是涤清旧势力最好的时机。她已极力避开了高云衢,可高云衢非要引着旧党周旋,几乎是主动地往她刀口上撞。

方鉴看得越清楚,却也越发地恼怒。她看着高云衢的身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你在干什么啊!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损耗自己?就不能怜惜自己一点吗?叫我的手上沾染你的血,你把我当什么?又把自己当什么?

她曾经远远地看着高云衢的背影,一步一步向高云衢迈进,可当她终于能摸到高云衢的袍角的时候,高云衢却站在了她的对面。

方鉴捏紧了手中的笏板,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同样的锦绣文章、铁齿钢牙,言语交锋之间,刀光剑影,杀机四伏。高云衢早年被人戏称为殿上虎,而方鉴是高云衢最出色的学生,她们立于明堂之时是两只猛兽的搏杀。众人惊诧于二人辩论之精妙,传颂着她们口中惊世绝俗的词句。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最为亲密的师生,更没有人知道她们波澜不惊的面孔底下藏起的是怎样的浪潮翻涌。

七年,方鉴终于从高云衢的掌中走到了高云衢的面前。可这位置不对,她想要的是高云衢身边的位置,是做高云衢的依仗,是成为高云衢能够肩背相抵之所在。但高云衢拒绝了她,推开了她。

方鉴在心里呐喊着,咆哮着,怒火涌动着,最终都成了出口的辩驳与抨击。她被高云衢不顾自身的做法激怒,被高云衢波澜不惊的面孔激怒,被高云衢一针见血的评价激怒,她像一只炸毛的狸奴,向着至亲至爱龇牙,以示不满。而这不满在政事之上统统都化为了桀骜不驯的针锋相对。散朝的时候,她面色不愉,避开了高云衢,外人瞧着颇为跋扈,而高云衢一笑置之,仿佛看待不懂事的孩童。几轮下来,朝中便都觉得她们二人关系不好,连戴曜和崔苗都来向她们询问。

高云衢苦笑:“她大概是在生我的气。”

而方鉴则当着崔苗的面委屈得落泪:“她心里没我,也没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她舍了一切也要去做那炬火,怕不是化了灰才算修行有成。可她当身旁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草木金石吗?

“我不求她与我好,只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她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为什么要脏污了自己的衣袍去做旁人的刀斧?”

永兴十六年的年,她们是在各自的宅邸中过的,这是相识以来头一次,明明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却谁也不向谁示好,仿佛真就是朝堂上表现的那样势不两立。

借酒浇愁也好,彷徨自苦也罢,府宅的大门一闭便不会有人知晓。正旦的烟花炸响,不论哪一处宅邸的天空都是一样的绚烂,她们隔着重重门扉,在同一时刻仰望夜空,火花映入眼眸,她们看不到彼此,可心却前所未有地相似。

惟愿所爱安好。

**要开始小虐怡情了,看了一下大概有个三五章要虐,但虐完就快反攻了

0070 66我心匪石

永兴十六年春,议了半年的新政草案修修订订终于颁行天下,大体维持了范映的三大改革方向,但细则上温和了不少,也给世家豪族留下了腾挪的余地,再闹下去,等陛下的耐心到了头,谁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世家豪族皆是数十上百年的传承,自是懂得见好就收。

而当法令颁布之后,下一步便是叫它扎扎实实地落下去。政事堂的宰辅们见多了底下人阳奉阴违,自然也清楚法令颁布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才是硬仗。

范映到底是经验老道,她的建议是择一州府先为试行,由中枢派钦差坐镇,待该地改革完成,再行推广。道理自是没错的,可消息一出,各州府又坐不住了。人皆是有逃避之心的,或早或晚,那自然是越晚越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于是围绕着何地试行之事,又是一场乱仗,而这仗便与新旧关系不大了,新党冷眼看着何地豪族互相推诿扯皮不提。

新党之中关心的则是钦差之人选,众人皆知新政面上是范相的主张,实则是陛下心意。方鉴因着沁州案平步青云,谁不想成为下一个方鉴?谁不想在陛下心里有个位置?如何试行还未落定,有心人为着钦差人选又打了一轮。方鉴自不会去争,她说得上是前程已定,高云衢亦然,到了这个时候,她们两个急先锋反而是退到了后头。

三月里,朝中正式定下了在楚州试行。倒也不难猜到,楚州本就是最为偏远的州府之一,又在大山包围之中,中原腹地总觉得楚州乃蛮荒之地,不少官员甚至不愿去楚州赴任。这样一个地方,好事赶不上,坏事却都要往它身上推。楚州人在朝为官的少,楚州豪族想尽了法子寻人斡旋,却仍是双拳难敌四手,被迫接受了这一结果,转而寄希望于钦差不要太过于难缠。

于是争夺的焦点落在了人选上,新党中人铆足了劲要抢,楚州则希望能选一个中立或偏向旧党之人,其余各州的豪族此时也一改态度,帮着楚州争取。

但卫杞和范映没有理会下头的激流,于她们而言,楚州新政关系着后面的大计,必须要放一个忠心可信又敢放手施为之人。她们在永安宫议了又议,却发现符合她们要求的人太少了,最后落在纸面的竟只有一个名字。

卫杞苦笑,她本不想再叫高云衢劳心,可此时却发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让她托付这样的信赖。范映亦然,新政一事高云衢助她良多,几近自污,她对高云衢亦是满心亏欠,本也是想极力绕开高云衢的。

“范卿啊,这些年你我大力拔擢寒门新锐,满朝新血,瞧着焕然一新,可实际上能当大用的却仍没有几个啊……”卫杞感慨。

范映一同叹气,她擅长的不是育人教人,底下青黄不接她也是深有所感。

“罢了,此事朕只能托付给高卿,朕去与她说。”卫杞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这般道。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新党不将高云衢视为自己人,自然眼红。而旧党深知高云衢是什么样的为人,前些时日与高云衢的配合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们还没忘了高云衢此前的吏治革新有多么狠辣,这样的人怎么敢叫她去楚州搞新政?一时间竟是满朝反对,针对高云衢的攻讦又翻涌了起来。

方鉴听说的第一时间就去了高府,旁人看见的皆是荣耀,而她看见的唯有凶险。高云衢不见她,她直接冲了门,高圆都没拦住她。

但到了高云衢面前,她又不敢说话了,踯躅着欲言又止。

高云衢冷笑一声质问道:“胆子不小,敢硬闯我府上。”

方鉴这才醒过神来,躬身向她行礼:“不敢。老师,我心中惊惶,一时情急,还请老师不要责怪。”

“急什么?什么事急得这般没规没矩?我是这样教你的吗?”高云衢仍是冷脸训斥道。

方鉴自觉理亏,低头乖乖挨骂。

“何事寻我?”

方鉴连忙抬头,问道:“近日有传闻说陛下属意您赴楚州试行新政,是真的吗?”

高云衢沉默片刻,应道:“……是,陛下与我说过了。”

方鉴急道:“您不能去呀!楚州本就是凶险之地,新政又是险中之险,谁知道他们定在楚州是什么鬼蜮心思?若是铤而走险……”

“我是工部侍郎,修路清丈乃我分内之事。”高云衢没有正面回应她。

方鉴急得红了眼睛:“这又算什么分内之事,您本就反对新政,为何要您去做这马前卒!范相手下就没有旁人了吗?”

“不赞同,与要去做,是两回事。”高云衢淡然道,“前者是理念上的矛盾,后者则是为官的本分。在其位谋其政,恪尽职守,方是人臣之道。”

方鉴急得红了眼睛:“老师,我不明白,您将来是要持衡拥璇的人,只要您安稳地坐着,紫袍金带指日可待,为何总要把自己放在最险恶的地方?”这是她今次的疑问,亦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

“你是这般想的?”高云衢叹气,“为官之人谁不想官居一品,可做宰辅执政又是为何呢?”

方鉴叫她问得一滞,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她也跟着向那高处使力,可没人细想过,上去做什么呢?那是权势,是地位,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阿鉴,我有我要做的事。我孑然一身,权势于我何用?我要的是天下澄清。”

方鉴悲切地看着她:“为了这样的抱负,舍弃自身也无妨,是吗?”

“是。”高云衢认真地回望她,话语决然。

“可您若成了燃尽的蜡炬,又怎么能看到身后涤清的风光?”

高云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温柔、坚定、期盼。

方鉴看懂了,她心如刀绞,险些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她孤注一掷地吼道:“您这么做,又有几人能懂?没有人会知道您付出了什么?所有人只当你是陛下的鹰犬,当你是反复无常的小人。陛下也不过当你是好用的斧凿,你为她做事她便宠幸你,你逆了她的心意,她便冷待你。到了积重难返的那一日,她会保住你吗?还是将你推出去平息众怒?保不住自身,还谈什么抱负?还谈什么澄清?陛下只是在利用你玩弄权术!这不值得!”

“方鉴!”高云衢怒喝了一声,一把掀翻了手边的东西,手札噼里啪啦掉了满地,也止住了方鉴大逆不道的话语,高云衢手指着方鉴,斥道,“记着你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