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方鉴坐在她身侧,听高云衢温言与她说话,晕晕乎乎如在云端。她自己都不曾记得的事,高云衢替她记着呢。
高云衢多饮了两杯酒,有些微醺,看着方鉴如玉君子的模样,心中的欣喜油然而生,她似乎突然就理解了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满足和骄傲。
用了饭,高云衢有些踉跄,方鉴扶了她往卧房去,高圆已提前备好了热水,方鉴替她解了衣,让她泡进水里。
“阿鉴,先不急着走,你等我一会儿。”高云衢清醒了一些,在水雾里出声。
“好。”方鉴想了想,便在她的卧房里等她。
高云衢快速地沐了浴,着了衣,又熏了香,神清气爽,反而是方鉴已经脱了外裳,只着了中衣等她。
高云衢有些哭笑不得:“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回去把衣衫穿上罢。”
方鉴羞红了脸,穿过中间那扇门,往自己寝居去了。再出来的时候高云衢在外间等她。
“来这里。”高云衢冲她招手。她衣着齐整正坐主位,方鉴走到她面前站定。
“跪在这里。”高云衢指了指面前的地面。
方鉴闻言照做,抬起眼看她,眼眸闪闪亮亮,如星如辰。
高云衢笑着拔去了她头上束发的玉簪,柔软的乌发散落下来,披散在肩头上。高云衢理了理她的发,又从手边的桌上取了木梳替她重新束发。
方鉴意识到了什么。
高云衢的动作轻柔,一点都没有弄疼她,嘴角一直含笑,很是愉悦的样子。她们离得极近,方鉴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方鉴微闭了眼,感受她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偶尔触及头皮,令她有些发痒。
高云衢看着面前低眉垂首的年轻人,昔日在雨中万分狼狈的少年在她身边一点点长成了今日的模样,仿佛一块璞玉经了无数的磋磨,开始有了一些宝玉的微光。她慢慢地将方鉴的发束好,丝丝缕缕结在一起,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细碎的发茬也被仔细地捋平,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顶小玉冠,替方鉴戴上。
“令月吉日, ? 始加元服。弃尔幼志, ? 顺尔成德。寿考惟祺, ? 介尔景福。1*”高云衢温润的声音并未因酒意而混沌,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无比郑重。
没有宾客,没有盛宴,无人见证,甚至也不是正式的冠礼流程,但在这一刻高云衢郑重地送上了她的祝福。有匪君子,百折不回,如琢如磨,终始成人。2*
方鉴听到了她话语里的勉励与期许,轻易地红了眼眶,站起身,后退两步,郑重地振衣作揖行了最隆重的大礼。
高云衢受了礼,又起身向她回礼,而后微笑着唤她:“来,陪我再喝一些。”
“大人,您很高兴吗?”方鉴在她对面坐了,高云衢已经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当然,当然。”高云衢开怀地应道,“庭中有玉树,叫人如何不欣喜。”
方鉴抿起唇角,笑得有些羞涩,高云衢很少这样直白地夸她,她的心仿佛被温水浸泡着,柔软,温暖,想要靠近她。
她便执了酒壶在一边侯着为高云衢倒酒。高云衢其实并不擅饮,几杯下肚便有些晕乎了,方鉴瞧她困倦,便主动扶着她上了榻,替她脱鞋解衣,忙完转回头来的时候高云衢已经睡着了。方鉴替她盖上被褥,而后坐在榻下的阶边,静静地看着高云衢的睡颜。
许久许久,她直起身子,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心上人的唇。如糖似蜜,甜得心都要化掉,紧张得手脚都要软掉。一触即离,她舔了舔自己的唇,无声轻笑,无尽的欢欣与快活填满了她的心口。
大人,今日是我的生辰,不问自取,以做贺仪,您应是不会责怪的吧。
1*出自《仪礼·士冠礼》
2*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淇奥》
**高大人还在认真养孩子,但这个孩子已经开始肖想她了,笑死。
0018 18改革
高云衢理清御史台的政务用了两年,起先是逐一为各部各司理清职能,参考周诲的法子,将每个部门应行之事应尽之责从《吏律》中简单的几句法条扩充成具体的细则,重在理清各部之间重叠不清的地方,光这一件事就议了许久,各部司长官几乎是吵了又吵。待到厘清细则之后,高云衢命各部司内所有官吏再基于自身级别与权限范围再定每一官职的职能细则,于是各部司内部又是吵了一圈,争执不下的时候便要叫高云衢去评定。加之那群懒官怠官从中作梗,高云衢便像个纸鸢似得每日在御史台从这头飞到那头,又从那头被拽到这头。
这两件事梳理清楚,便已过了大半年。这之后才是令所有御史台官员月初上报本月事项,汇总成册,御史台内一册,政事堂上呈一册,令成一本简册送达御前,待到月末各部司之间互相核验对方事项达成情况,明定奖惩,再行上报。全年又有全年之大事项与核验。整个御史台都如同一条被绷紧了的绳,似乎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身后盯着他们,再难投机耍滑,整个风貌为之一新。
高云衢一早便与陛下禀明了她将行之事,卫杞亦对之兴致满满,她早便对蔡铨领头的老臣怠政无为的样子感到厌烦,但蔡铨所言家国大事祖宗成法不可轻动的那一套她也无法反驳,一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多任用一些年轻臣子,试图用年轻人的上进新风来改变朝堂,可新进的年轻人再多也及不上老臣势大,作用甚微,能将一些核心部门收入掌中已经是卫杞这几年殚精竭虑的结果了 ? 。而高云衢的上书似乎给了她一条新的思路。于是她借着有孕,弹压住了保守派的反对意见,配合着高云衢,将御史台跳的最高的那几人贬黜出京,杀鸡儆猴,替高云衢扫清了一些障碍。即便如此,高云衢仍是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向卫杞交上答卷。
卫杞一边翻看高云衢的奏疏,一边听大监汇报对御史台的暗查结果。大监是她身边最信重的人,管着她身边的日常起居,也替她掌着一支暗卫,为她打探消息。
“高卿大才啊,朕怎么就没想到呢。职责清晰事务渐多,便不会无所适事,自然也不会有闲暇风闻攻讦。”卫杞听得啧啧称奇,“若是能在六部推行便好了。”
大监苦笑:“高大人不过梳理一个御史台,便耗了两年光阴,而这两年里,朝堂上下对她的攻讦不断,从处事激进到好大喜功,从年少幸进到无德短视,甚至还有人说她奢靡成风贪污渎职。若不是陛下保她,怕不是高大人早便死无葬生之地了。”
“是呀……从御史台到六部,差得又何止是一个高卿呢。”卫杞又叹,“蔡铨呀蔡铨,何时才能换掉这个政事堂首辅呢。”
“陛下,这可不是换掉一个蔡公便能成的事呀。您还年轻,且忍耐罢。”大监进言道。
“朕知道。”肃清朝堂吏治是与整个官僚集团和世家大族对抗,蔡铨是他们的代理人,但实际上也是缓冲,正是蔡铨从中斡旋才使老派的世家官僚与新生的寒门清流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卫杞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搬开蔡铨,却也知道蔡铨有蔡铨的作用。
随着高云衢完成御史台改革,针对她的弹劾更多了,几乎每日都有,卫杞叫阿郑用一个箱子装了,统统留中不发。
阿郑仍伴在她左右,替她整理奏疏,也陪她看书下棋。她的嘴巴严实,又是无牵无挂一个人,卫杞关上门也会跟她说些不好传出去的话以作发泄。她困惑地问向卫杞:“陛下,高大人都已快做完此事了,为何弹劾反而更多了呢?”
卫杞放下折子冷笑:“他们怕她做成了,其他各部便要效仿呢。”
“这不是陛下所愿吗?”
“所以才要行此威慑之事,高云衢洁身自好无缝可钻,又有朕护着斗不倒,其他人有这个本事吗?”卫杞咬牙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阿郑体贴地走到她身后,为她揉捏着僵硬的肩颈,道:“陛下不必忧扰,至少您还有高大人这样的臣子啊。”
卫杞摸了摸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闭了眼不再说话。
永兴十二年春,又是三年一度的京察,整个京师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此次京察官员中功绩最大的当属高云衢,朝野上下皆心知肚明,反对派也一改之前的风向,不再弹劾高云衢,改为大行夸赞,几乎要将高云衢说成伊吕之才。
“这是捧杀啊。”崔苗猛地拍桌,震得桌上得碗盘一跳。方鉴忙按住了杯盏。
另一位交好的同窗范初融亦是义愤:“从高大人开始考绩之法,这帮人就在信口雌黄,是有什么毛病吗?怎么就是见不得旁人好。”
“诬陷不成改捧杀,真够肮脏的。”
“可不是,我曾以为朝堂大事皆是郑重非常,却不想竟如小儿游戏,你推我搡。”这位姚星权是寒门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