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浩听了,不好再说,心里暗暗忧虑。
聂震平时精明干练,惯会收买人心,这几天却不知如何,十分心不在焉,这下不知道把杨弩得罪得如何了。
他踌躇再三,缓缓道:“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聂震双眉一挑:“怎么?”
聂浩道:“英王持国严厉,又不是先帝手足,必有人貌恭而不心服,阴谋莫测。譬如杨弩之流……小人愿为英王计较,预留人手埋伏,万一不测,只要性命还在,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正是聂震如日中天之时,聂浩却说出如此不吉利的大逆不道言语,当真是罕见,更不是他谨慎的本性。聂震听得一怔,本待发怒,多想一回,倒是哑然失笑,顺手拍拍聂浩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好意,尽管去办。不过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对我不利,你放心。”
聂浩见他豪气冲天,不好再劝,无可奈何,只好自己私下吩咐心腹留神杨弩动向。
杨弩在聂震府上受了气,一路咬着牙,闷不吭声回了家。他家是个半旧的宅子,两年前杨弩从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手上买了过来,总算有地方安顿老母弱妹,可也花掉了他多年的俸禄。杨老夫人和杨小姐正眼巴巴等着,见杨弩回来,纷纷迎上。
老夫人道:“弩儿,你去找英王爷求情,可说得好么?能不能官复原职?”
杨弩心下愁烦,兀自强颜欢笑道:“王爷说朝廷已经下了旨意,一时不好再改,只要我日后多立功勋,定会升迁的,母亲也不用忧心。”
杨老夫人也听不懂这话是好是坏,愁眉苦脸叹气一阵,又唠叨半天,不住叮嘱杨弩要温柔养气,别再惹事。又不住口说英王是提拔儿子的大恩人,要杨弩对他一定得恭谨。杨弩侍奉母亲向来孝顺,垂头安静地听着老母的教训,脸上始终怡然笑着,大气也不出一口。
杨小姐见兄长垂着的衣袖中露出一截握紧的拳头,手心滴血,心下骇然,知道他已经忍得十分难堪,想是在英王府碰壁而归。她怕老夫人唠叨太狠,杨弩心里难受,连忙温言软语岔开。杨老夫人叹气一会,要杨弩下去歇息。杨小姐十分乖巧,跟了下去。
杨弩见妹妹跟着,苦笑道:“阿柳,我有点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你也歇着吧。”
杨小姐越发心里有数,低声道:“哥哥,是我不好,害得你受气了。”
杨弩忙笑道:“这可胡说了,我去求官,关妹妹什么事。”
杨小姐擦了擦眼泪,有点哽咽:“都怪我身子弱,全靠人参养着,花了哥哥不知道多少钱。听说英王怪你贪墨……我的哥哥,是最潇洒不羁的英雄男儿,你要不是为了我,才看不上什么钱财之物,才不会去找英王求情。哥哥,我……我……对不起你。”
杨弩一时语塞,见妹妹掉泪,没做手脚处,胡乱用粗糙坚硬的手给她擦了擦脸颊,勉强笑着说:“阿柳,别胡思乱想。”
见妹妹神情凄苦,杨弩再是心烦,也硬挤出一个笑容,顺手拍了拍胸口:“我好得很呢。阿柳,你乖乖歇着去,成不成。”杨小姐一时心神波动,见哥哥笑语开解,心里更是难过,忽然颤声道:“哥哥,我恨不能死了算了,不要连累你”
杨弩大惊,喝道:“胡说八道!”他一发怒,神情十分骇人,惊得杨小姐不敢开口。杨弩默然一会,叹息一声,放软了口气说:“就算不升官发达,我定会有办法挣钱,当街卖艺都无所谓,总之不能误了你的病。阿柳,你但有一点明白哥哥,就不该说这么伤人心的话。”
杨小姐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罗索就是白白令兄长伤心,只得乖乖离去。杨弩见她红着眼圈,想是心里为自己十分难过,不由得更添烦闷。
待妹子走了,杨弩独自坐在院前的石凳子上出神一阵,心下烦躁愈烈,霍然回房取出佩刀,在院子里疾舞不停。刀光如漫天雪暴,呼啸凌厉,一重重一叠叠压向四面八方。仆人们见将军习武,知道他心情不好,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溜走。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
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杨弩运刀如雷,且动且歌,词气慷慨激烈。正自入神,忽然远远一人曼声应道:“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这人所吟李白《独漉篇》后几句,正合杨弩心事。杨弩一惊,喝道:“谁?”肃然而止,横刀独立,看向来人。
那人一步步走近,口中长吟不绝,却是《独漉篇》的结尾,一字字一句句,俨然是代杨弩说出心声:“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月华如水,照在那人苍白秀丽的脸上,他的脸却有种强硬狂热的气息,那是身负雄心之人独有的出群意气。
杨弩凝神看清那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跪地道:“啊……陛……”
他一句话没说完,被那人一把拉住,不能跪下。那人旁边转出一个胖团团的男子,对着杨弩微微一笑:“严公子特意来看看将军舞刀,顺便送些礼物。”
说着递上来一只锦盒,笑容满面道:“这里面都是上好的长白人参,够小姐用上两年了。请杨将军尽管宽心。”
杨弩心下惊疑不定,这主仆二人竟然知道杨小姐得了怪病之事,难道……他们早就对自己盯了很久?
他虽然性情暴躁,其实也是个聪明人,立刻感觉到了事态诡异,心里急速转着念头,越想越是心惊胆战,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某种巨大而阴沉的漩涡。
那秀丽少年浅浅一笑:“杨将军,我们进去说话如何?”
杨弩如梦方醒,略一迟疑,低声道:“严公子深夜来访,又奉上厚礼,我十分感激。只是……杨弩出于寒门,不敢有劳贵人驾临。公子还是请回吧,宝礼也请带回。”
那少年微笑道:“既然来了,杨将军还是和我叙一下再说罢。”
杨弩明知道这一进去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还有老母弱妹需要照顾,再是感激知遇之恩,如何敢造次,无奈颤声道:“陛……严公子,不要为难末将”
那少年双目微斜,似笑非笑,忽然压低声音道:“今夜我既然来了,早晚他会知道的。你再躲嫌疑也没用,咱们还是聊聊罢。”说着牢牢拉着杨弩的手,不紧不慢走向屋内。
杨弩被他一拉,挣脱也不是,不挣脱又大是凶险,心惊肉跳之下,没奈何被他硬拖了进去。
进了书房,杨弩十分无奈,吩咐下人都去睡觉,自己随手关了门,苦笑着跪了下去:“不知陛下驾到,恕末将失迎之罪。”
聂琰微微一笑,扯动伤口,不禁轻咳了一声,淡然道:“杨将军定然很不乐意看到寡人来罢。”挥手示意曹瑞引他起身。
杨弩只觉头皮都发痛了,愁眉苦脸道:“正是。”
曹瑞低喝道:“杨将军,你知道么,要不是陛下特意吩咐留情,你只怕已经死在那二百杖刑之下了!杨将军如此说,岂非大违陛下对你一番厚谊?”
杨弩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当初受了杖责,竟然没有伤及筋骨,皮肉伤养了一阵也就好了,自己也觉得侥幸无比。想不到竟然是皇帝早已吩咐了行刑之人留了一手。
皇帝如此有心,自然是看上他这一身万夫莫当的武艺,如今又特意带着人参深夜来访,意思可明白得很了。聂琰既然连杨小姐的病情都一清二楚,可见对自己下了不少心思了解,也有刻意结纳的意思。
得天子如此青眼有加,但凡为人臣者都该自豪不已的。可是,这天子毫无实权,却有个如狼似虎的聂震对帝位虎视眈眈……
他心里急速转着念头,十分委决不下。
聂琰见状,微笑道:“杨将军,你是举世罕见的勇将,寡人向来十分倾慕,但愿你我君臣一心,共创不世之奇勋。这是寡人一番心意,不知将军为何神情迟疑?”
杨弩踌躇一会,废然叹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杨弩要是投奔陛下,自己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一颗人头奉送陛下,可我不能连累母亲和妹妹……”
聂琰笑道:“听说杨将军今日得罪了英王,就算你不投奔寡人,也未必能保全杨家。不过,杨将军若是担心老夫人和令妹,寡人可以暗中安排他们回你乡下老家,暂时隐姓埋名,躲过京中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