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的眼底闪过可疑的水色,转眼就消失不见,“我来回跋涉数百里,灰头土脸地回到庄子上,脚上穿的草鞋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身上全是蚊虫叮咬出的血包,严重的已经化脓流水,却发现除了金戈哭得跟泪人似的,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去向。”
“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心,继母就更不用提了。”
“宝嫦,我没别的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陆恒说这话的时候,走了一下神。
他想象自己上阵杀敌,所向披靡,年纪轻轻就成为战功赫赫的将军,而她作为将军夫人,备受贵妇人的追捧;
他想象着在江湖上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等到年纪大了,便和江宝嫦像师傅师母一般归隐田园,怡然自得;
他甚至幻想自己落草为寇,把江宝嫦抢到山上当压寨夫人,饶是杀人如麻,罪孽深重,胜在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可这些想象,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他把她拉到浑水中,强迫她和自己一起在这富贵乡、金玉冢中挣扎,与披着美人画皮、穿着锦衣华履的鬼怪厮杀,总有一日要斗个你死我活。
陆恒无声地叹了口气。
“钉死了吗?不见得吧……”江宝嫦噙着淡淡的笑意,真诚地夸奖他,“不过,你比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有志气,这一点已属难得。”
闻言,陆恒的脸皮微微发热,胜在夜色已深,肤色又黑,并未被江宝嫦察觉。
“宝嫦,我带你出来,并不只是为了看花灯,还有要紧的事跟你说。”陆恒绕到正题上,“去年冬天,北边冷得厉害,官员救灾不力,冻死了不少百姓,金莲宗借机宣扬佛法,煽动民心,隐隐有暴乱之势。”
江宝嫦也听说过这件事,面色凝重下来,道:“形势这么严重吗?圣上会不会派兵镇压?”
陆恒摇头道:“暂时不会,圣上请出已经告老还乡的帝师方宏伯老先生,授以钦差之位,赐下尚方宝剑和二百万两赈灾款,请他到北边走一趟,斩奸佞,平民愤,彰显皇恩浩荡。”
江宝嫦眼波流转,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打算护送方老先生过去,沿途寻找机会拉近关系,请他替你向圣上说情?”
陆恒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有这个想法。”
“听说方老先生铁面无私,刚正不阿,连圣上都被他当面训斥过,恐怕不好接近,金莲宗行事诡谲,信徒众多,也不容易对付。”江宝嫦扶着只剩半截的石柱站起身,低头望着陆恒的眼睛,“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拦你,只希望你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陆恒心里一热,郑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请方老先生代为说情只是其中的一个打算;我敬重他的为人,想保护他的安全是其二;对北边的形势感到好奇,打算借这个机会见见世面,是其三。”
他沉声道:“所以,无论晋封世子的事能不能成,我都想走一趟。”
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
他知道江宝嫦有能力自保,自己不在侯府,尚氏也不会抱着那么强烈的敌意,继续针对江宝嫦,对她有益无害。
更重要的是,每天看着她既要防婆婆,又要防自己,殚精竭虑,小心翼翼,他替她累得慌。
所以,在他找到破局的法子之前,能让她松快一日是一日。
江宝嫦不知道陆恒脑子里盘旋的念头,却觉得他和以前不大一样。
她笑道:“也好,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替你收拾行装。”
“正月廿三,廿二那日是我的二十一岁生辰,咱们成亲也刚好满一个月。”陆恒一跃而起,打横抱起江宝嫦,就差明着提醒她给自己庆祝生日,“我跟你吃过团圆饭再走。”
翌日,天刚蒙蒙亮,江宝嫦便披着小袄来到外间,轻轻推醒陆恒:“陆恒,陆恒!快醒醒!”
陆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就势握住微冷的玉手,问:“出什么事了?”
“母亲身边的小厮过来传信,说她们坐马车下山的时候,地面突然崩裂下陷,马夫躲闪不及,连人带车翻进路边的河沟里,母亲摔断了右腿,二弟险些破相……”江宝嫦惊疑不定地观察着陆恒的表情,声音压得极低,“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
“我干了什么?”陆恒怕热,被屋子里的炭火烤出一身汗水,扯松中衣领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拉江宝嫦坐在身边,“我昨天跟你形影不离,玩到半夜才回来,哪有时间去山上挖坑设埋伏?这只是个意外。”
江宝嫦不小心顺着敞开的衣领看到一大片精赤的胸膛,慌得连忙移开眼神,半信半疑地道:“真的不是你?”
“真的不是我。”陆恒隐去自己请师兄们代为动手的事实,把她的手放在干燥火热的掌心里焐着,低声叮嘱她,“伤筋动骨一百天,母亲怕是三四个月都不能下床,你的伤还得再养一阵子,不方便在床前尽孝。等她好得差不多,我也从北边回来了,宝嫦,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宝嫦冰雪聪明,怎么会听不出陆恒的言外之意?
她难得地露出呆愣愣的神情,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为自己铤而走险,虽然并不打算照他的意思行事,一颗芳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急跳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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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个胸脯翘鼓鼓的俏丽丫鬟从正房走出,一边系衣扣一边道:“卉儿、蝶儿,给侯爷和侯夫人烧水。”
“又要水啊?这都第三次了。”叫卉儿的丫鬟暗暗咂舌,勾头往里看了两眼,巴结道,“春桃姐姐,要不我替你值后半夜吧?你先下去睡会儿。”
“你倒孝顺。”春桃笑着拧了把卉儿的脸,想着陆景铭和尚氏云雨了好几回,肯定没有精力偷腥,自己的盘算又一次落空,幽幽叹了口气,“行,你替我守着吧,有事去后头找我。”
春桃无声无息地离了正院,朝下人房走去。
她经过湖边,忍不住顾影自怜,对着水里模糊的倒影扶了扶发间的银簪,抚摸着耳边的银丁香,嘴角微微往下撇。
过了这个年,她就满十九岁了,却还没有找到后半辈子的倚靠,不由得愁上心头。
春桃无父无母,十岁就进了侯府,靠着一手服侍人的好本事,做到尚氏跟前的一等丫鬟,跟着见了不少世面,也尝过许多山珍海味,早就不满于现状。
她的模样不比尚氏差,胸大腰细,又正值青春,当个姨娘也是使得的,偏偏尚氏把陆景铭看得死紧,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
春桃正思索着,忽听身后有草叶声响。
一人形如鬼魅,贴上她的后背,单手卡住细白的颈项,毫不费力地将她拎到半空,低声道:“打劫,别叫。”
春桃睁大眼睛,双手抓住男人的手臂用力撕扯,见那处如精铁打造的一般,无法撼动分毫,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喉咙嗬嗬作响。
男人将春桃掠至夹道,躲过巡逻的护卫,把她推到对面的墙上。
春桃正打算呼救,感觉到什么尖锐的东西抵住腰身,借着灯笼的光亮往下一看,发现他手握短枪,枪尖正对着自己,发出冷冽的光芒。
春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乖觉道:“壮士饶命,我什么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