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站在江宝嫦身后,不停往铜镜中观望,确定她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他撩起衣袍跪在地上,惭愧地道:“娘娘,微臣辜负了您的信任,办砸了差事,还连累您被圣上软禁……微臣罪该万死!请娘娘责罚!”

“软禁?”江宝嫦挥退众人,起身走到矮榻边坐下,示意淳于越起身,“我没有被软禁。阿越,你从谁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自前朝一路闯到这里,就没遇到什么阻拦吗?”

淳于越呆愣片刻,意识到自己中了别人的连环计,冷汗涔涔而下,转瞬便湿透衣襟。

“不对……不对……”淳于越语无伦次,无数纷杂的念头在脑海里堆积、膨胀、爆炸,俊美得雌雄莫辨的面孔变得雪白,“那人把我哄到这里,为的是让圣上更加愤怒,置我于死地……除此之外,他们还想把您拖下水,毁了您的清誉……”

“娘娘,如果没有发生囚犯越狱的事,最迟明日,我就能审出幕后的主使之人!”他手脚并用,爬到江宝嫦脚边,用绝望而热烈的目光仰视着她,语气既愤怒又不甘,“那个死了的小安子有个瘫痪的老娘,他事母至孝,把老娘接到汴京,请了个粗使婆子照料,每个月都要出宫看望老人家,可是,据街坊邻居们说,他的老娘上个月忽然不见了!据我推测,应该是有人挟持了他的老娘,逼迫他在凤袍上动手。”

“他扛不住审讯,已经有了招供的倾向,还问我能不能保全他的家人,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我就能查明真相,如今全被那些人毁了!”

“我确实挖了小安子的眼睛,削了他的鼻子,在他的手臂上剐了上百刀,但他胸前的伤口不是我干的!我知道分寸,不可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手里!”

“我没想到他们的胆子那么大,敢在天子脚下对狱卒动手,撺掇囚犯越狱。我太没用了!我太蠢了!我对不起娘娘的栽培和信任!”

淳于越恨得咬牙切齿,完全没有注意到,江宝嫦并未露出意外的表情。

“阿越,你冷静一点,那些人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他们以有心算无心,不知道在暗地里筹谋了多久,不怪你上当。”江宝嫦昨夜没有睡好,本就有些头痛,这会儿被淳于越吵得更加难受,拿出一方素白的帕子,“快擦擦汗,起来说话。”

“不,我没脸起来。”淳于越知道那些人肯定要诬陷他与江宝嫦早有私情,引陆恒过来“捉奸”,既难过自己白担了这个骂名,又急着助她脱身,竟然拉住她的衣袖,从里面抽出造型奇异的弯刀,抬手横在颈间。

“娘娘,能够与您相识一场,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淳于越的语调变得哽咽,双目通红,泪水如珍珠般从眼角滚落,不点而朱的薄唇剧烈颤抖:“如今,只有我先行了断自己的性命,才能破局娘娘把我的尸体献给圣上,秉公灭私,清理门户,便可堵住悠悠之口,重获圣上的信任与宠爱。”

“娘娘不必自责,我早就该死了,这半年多的舒坦日子,全是娘娘赏给我的,我做错了事,理应付出代价。”他的年纪到底还小,不可能不怕死,手腕一抖,锋利的刀刃在颈间切出鲜红的血线,乍一看像系了一条细细的绳索,“娘娘,淳于越在此向您拜别,请您多多看顾我妹妹,如果有缘分,咱们来世再见……”

“阿越,”江宝嫦隔着帕子握住淳于越的手,虽然没有使出多少力气,却令少年受宠若惊,浑身发抖,“情形还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你听我的话,先把刀松开。”

淳于越连连摇头,心知死期将至,放纵自己的贪念,僭越地望着江宝嫦的面容,用目光描摹清丽的眉眼,打算把她的样子牢牢地刻在脑子里,带进棺材中。

他哭道:“娘娘,这段日子我常常想,要是我家没有出事就好了,要是我早点认识您就好了,我一定……”

外面忽然传来女子的痛呼。

陆恒一脚踹倒守门的淳于锦,剑气横扫过来,将结实的门板劈得四分五裂,大步跨进殿内。

他看清江宝嫦和淳于越的亲昵情态,不由怒火中烧,气冲牛斗。

只见高贵清雅的美人坐在矮榻上,身子微微往前倾斜,紧握着俊俏少年的手。

少年鬓发散乱,满脸是泪,卑微地匍匐在她脚边,仰头痴痴地望着她,神情中充斥着病态的迷恋,像一条只对主人保持忠诚的疯狗,像传说中以欲望为食的精怪,既单纯又凶戾,既美丽又邪恶。

“淳于越,你找死?”陆恒失去理智,提剑刺向淳于越。

江宝嫦见势不妙,趁着淳于越大悲大恸的时机,抢走弯刀,一拍他的肩膀,助他躲过陆恒的攻击。

“阿越,快走!”她转身挡在淳于越面前,电光石火间,已和陆恒过了五六招,低声道,“子隐,你先住手,听我解释。”

“解释?好,等我杀了他,再听你慢慢解释!”陆恒连连冷笑,试图绕过江宝嫦,结果淳于越的性命,却被她紧缠着不放,心里越来越恼,“江宝嫦,我不想伤了你,快给我让开!”

江宝嫦回宫之后依然苦练不辍,身手日益精进,为了逼陆恒停手,又故意往他剑上撞,一时之间,二人竟然难分高下。

“阿越,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她于翻转腾挪之间分出心神,看向呆站在角落的淳于越,急得高声催促他离开,“快走啊!”

淳于越如梦方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倒在门边的妹妹,咬牙往外冲。

“想跑?”陆恒有样学样,作势撞向江宝嫦的弯刀,小臂被刀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趁她惊慌后撤的工夫,反手用巧劲敲击皓腕。

伴随着弯刀落地的声响,他追上淳于越,往龙渊宝剑中灌注真气,砍向少年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焦急的叫声

“相公!别杀他!”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陆恒僵硬如石,手臂定格在半空中,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第一百六十八回 开胸探取颤酥香,罗帏难遮白玉光

第一百六十八回 开胸探取颤酥香,罗帏难遮白玉光

陆恒心里明白,这一剑砍下去,他和江宝嫦之间就彻底完了。

可她“有事‘相公’、无事‘子隐’”的态度还是彻底激怒了他,令他驱散眼前的迷雾,看清她的真实想法。

江宝嫦知道他最想听什么称呼,可她就是不叫。

江宝嫦知道他介意她和表弟、外臣亲近,可她就是不避讳。

她聪慧过人,算无遗策,肯定知道该怎么应对朝臣们的攻讦,怎么把后宫守成一只铁桶,避免被阴险小人钻空子,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很显然

她不想当万人敬仰的皇后,不愿把根须扎在这里。

陆恒卸去手上的真气,扔掉长剑,放任淳于越逃出正殿。

他转过身,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重新认识江宝嫦,眼底既有怒火,又有寒冰。

“所有人都想分开我们,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连你也等着看我笑话。”陆恒踉跄着走近江宝嫦,在她往后闪躲的时候,用受伤的左臂拉住华美的衣袖。

他的心口泛起剧痛,以为已经补好的空洞再次裂开,无数只厉鬼在耳边咆哮,比夜色还浓的黑暗像毒汁一样漫过胸膛,灌进四肢百骸。

江宝嫦望着陆恒小臂上的骇人伤口,不敢用力挣扎,悄悄调整紊乱的呼吸,试图安抚他:“子隐,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站在你这边?怎么可能看你的笑话?”

“我胡说?”陆恒低低笑着,像是不知道痛似的,俯身抱起江宝嫦,将她扛在肩上,径直走向屏风后面的床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