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看着也不像呀,眼看着都进京去给小四房相女婿了。甭管成不成,就是不成了,也不能转过头来就提小五房,要不然小五房可成什么了?人家庶女都看不上,自己反倒赶着嫁个嫡女过去。将来在族里说起来,还当两房门第差了多远,小五房这么没有心气劲儿……就不说这些,现在提到他的亲事,善桐怎都要露出一点端倪,或是着急或是伤心,毕竟就算桂二少对她也有意思,这上门相女婿,说话算数的人可不是桂二少自己,得看小四房大爷大太太的意思……但看着孙女儿的样子,却俨然还是智珠在握,淡定得不得了这就还不是桂二少了。那会是谁呢?总不会桂三少,或者是她表哥王时,又或者是权家的神医吧?
老人家这边纳闷了一会,便又提起精神来,和王氏说了上天水送信的事,“也不知道你们三弟妹身体怎么样了,这一次回娘家,要是能将养好了,还是回来过年,要是还犯咳嗽,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也没什么。你也托人问问,他们想接善柏过去一道过年呢,还是就让善柏留在这儿了。”
一边说,一边注目善柏,善柏嬉皮笑脸,上来就撒娇。“我才不去天水,过了年,您老不是开恩,许我进铺子里学着做买卖吗?这一去天水,回来您又改了主意,隔了百十里地的,我可找不到人算账去。”
老太太面上就露出笑来,她摸了摸善柏的脑门,嗔怪地道,“你啊!要是读不了书也就算了!偏偏这浑身安了机关消息,就只是无心读书!再吵祖母,祖母就把你卖到军营里去,让你跟着你温三叔学武去!”
还真别说,介绍善温进军营服务,可是老太太如今的一件得意事儿。西北的连年大战,固然造成杨家村饥荒,使得老七房男丁损伤极多,一下就弱了声势,又穷又赖。但也成就了温老三的一番功名,他在战争中作战勇敢,又有二老爷这尊大神在背后坐镇,上司焉敢贪功?更巧合是在最后一场大战中,被编进了许世子麾下做了他的亲兵其实说巧合也不是巧合,多少都带了些派系色彩,许杨两家本是亲戚,军中最重背景,许家吃肉,温老三也分了汤来。如今积功已经升为百户,大小是个官老爷了。现在虽然还在前线巡逻驻守,但已经把家安到西安,把嫂子、侄子带到了西安安置下来,前几天他嫂子还来拜望老太太,说着正给温老三物色亲事,到时候还要请老太太帮着掌眼呢。杨家一族当年在借粮中所涌现的那数个文武监生,如今论成就倒是都不如他。
说到善温,四老爷就活跃起来,和善柏开玩笑。“要不是你四叔年纪大了,也真想就学起武来,上战场去!从前在何家山的时候,你温三叔得了闲就来找我说话吃酒,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是会奋勇杀敌的样子,哪想得到他也有今天!”
众人都不禁唏嘘感慨一番,大太太兴致还好,难得地还说了几句笑话,唯独王氏却看着有几分恍惚,话也不多。老太太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打发善桐,“在信里现添一笔,把柏哥要学做买卖的事和你三叔三婶说一声,也问问他们的意思。”
善桐果然应了一声,就要去寻笔墨。善檀便笑道,“哟,三妞妞现在字也写得好了,能给祖母代笔了?”一边又对善榕介绍,“别看三妞妞年纪小,可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在家说话可比我们管用,等以后回了村里,你要是想着小厨房的私房菜吃,就只管私底下求她去。”
善榕自小在外,长到这么大都没在村子里住过几天,真要回去了自然是稀客,难道老太太还能委屈了孙子?大太太皱起眉头,轻责道,“胡言乱语!”老太太却是朗笑连声,指着善檀道,“你就知道挑唆你弟弟出丑。”
其实心底却是一片柔和:善檀这是知道善榕和弟妹们都不熟悉,变着法子穿针引线……大房这两兄弟,虽然自小就不在一块,且善檀圆融,善榕方正,但两兄弟却是亲密无间,略无不和。倒是要比二房这一团糟的局面,让人省心得多了。
想到二房,不禁又扫了善楠、善梧两兄弟一眼。在自己跟前,这两兄弟从来都很沉默,连带着樱娘也都寡言少语,一团畏惧……
老人家心中一软,再想到榆哥,不禁就道,“如今小一辈也就少了榆哥,不然,真是大团圆了!”
正这么说着,外头忽然热闹起来,不知谁出去看了,又回来笑道,“老太太真是才拜过佛的人,可不是心想事成,惦记什么来什么?咱们家四少爷这刚到家了!”
王氏一下就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怎么到得这么早!不是说要进了腊月才进门吗?”
她又一扫善桐,见善桐自从进屋以来,神色首次有了变化,心中便是一凛,一边思量,一边已经笑着对老太太请示道,“他才回来,必定是一身尘土,媳妇先出去收拾收拾他,再进来陪您说话。”
老太太挥了挥手,“也别耽搁久了说起来,我也大半年没见他!”
到底是在身边带大的,虽然榆哥看到祖母,仿佛老鼠见了猫,但要说老太太不惦记他,那也是没有的事。王氏倒也顾不上计较陈年往事了,她喜悦地应了一声,顿时快步退出屋子。四太太看在眼里,也感慨道,“二嫂一辈子也就把心思花在榆哥身上了,榆哥一回来,整个人都活了!”
当着楠哥、梧哥的面这样说,这还是在给二太太下绊子。老太太一皱眉,没有搭理这个话茬,而是把楠哥叫到身边坐下,和气地问他,“我听说你先生最近还夸你了来着……”
没有多久,榆哥就一脸兴奋地进了屋子,意态飞扬地给老太太请安,就连当着最畏惧的祖母,他都还是容光焕发、意兴湍飞的,竟似乎连一路远来的风尘都没能遮掩掉这满身的青春光华。“许久没见祖母了,给祖母请安!”又文质彬彬、礼仪周到地给大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行过礼了,再和善檀、善榕等兄弟点了点头,这才在下首落座。
老太太都看得呆了:这还是那个满脸怯懦,说话都打磕巴的榆哥?她又是惊异、又是深思地看了二太太一眼,却是不及细想,先露出笑来,和气地问榆哥,“这一路都去了哪儿啊?”
榆哥显然正在亢奋的劲头上,才坐下来就和善桐挤眉弄眼的,得了祖母这一问,这可来劲了,指手画脚口若悬河,哪还有一点磕巴?竟是舌灿莲花,先从西安出发一路上说起,各种见闻趣事,叫他说得跌宕起伏,极有意兴,连路上遇到的一只鸟都能说出来历。老太太第一个就听住了,还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嗯嗯连声,很是捧场,众人自然也都不好分心,于是一屋子人坐着看老祖母哄孙子开心,好在榆哥也的确说得精彩,几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女眷都听得入神,一路说到了晚饭时分,大太太也说起从安徽进京的事来,这一顿饭大家倒是吃得热闹,吃过了饭,老太太又留榆哥陪她说话,善檀、善桐身为她最宠爱的小辈,自然是打横相陪。还是善檀找了话缝,小心翼翼地道,“四弟才回来不多久呢,一路劳累,您也让他早些回去歇着”
老太太没理会大孙子的话茬,她似乎还陶醉在榆哥这难得一见的机敏聪睿之中,倒是榆哥听说,便住了话头看向祖母,老人家这才自失地一笑,“去吧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又打发善檀,“你明儿还读书呢,也歇着去吧。暃軓埨壜”
等两个男孙散了,却又留下善桐,“你哥哥看着是一日好似一日了,如今看着,哪还有半点病根……你娘就甘心让他这么蹉跎下去,不拾起书本来,再考个功名?”
善桐先不过一阵黯然,可见祖母神色之中隐隐蕴含的祈盼,再一深想,却不禁大为忧急,所幸想到含沁连最坏情况都预先作出了安排,这才勉强安下心来。她轻声细语,“祖母,哥哥就是情绪特别高兴的时候,能这么着一会儿,到了平时,其实还是和从前差不了多少……”
她心知肚明:这是因为榆哥情绪激动时,血流加快,似乎脑中血块影响就不那么大了。尤其经过针灸,似乎血块影响本身也有减弱,因此他平时说话不再结巴之余,一旦兴奋起来,机敏处的确是不输给一般聪明人的。只是一旦情绪过去了,再让他读些四书五经的,他就又要恶心呕吐,犯起结巴。
只是个中原委,却不能对祖母细说,老人家对榆哥近况也的确不大熟悉,乍然间见到这样的榆哥,喜出望外之余,会有更高的期望,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怔了半日,她的情绪显著地冷淡了下来,却也有几分恍然大悟,“我说这孩子怎么忽然和变了个人似的……”
又不禁自言自语,“他今晚回来,又是为了什么那么高兴呢?”
善桐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她却没半分犹豫,而是淡淡地道,“想必是问起亲事,娘给打了包票,又说一切都顺风顺水地,让他就等着娶媳妇儿吧。”
老太太顿时又皱起了眉头,“牛家给回信了?怎么我不知道?是今儿在你舅母那,卫太太给露的口风?”
善桐猛地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她感到一阵眩晕,就好像和含沁在亭中摊牌时一样,似乎又有一个杨善桐取代了她自己,而她再成了一个不言不笑,连情绪都没有的旁观者。她再度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说和含沁在小亭中的对话,是她人生中最猝不及防的拐点的话,那么这一刻,就是她人生中的又一个转折。
只是和之前的那一番对话不同,对于这一次转折,她已经酝酿了许久,立了许久的决心,甚至将一切关窍都已经翻来覆去温习了无数遍,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对话,她已经预演了无数种可能,安排了无数种对策……
可事到如今,当她张开口时,善桐依然感到话语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堵在了喉咙里,她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你必须这么做,”她想,“你不这么做,难道还会有谁替你这么做?在这个家里你没有帮手,杨善桐,能拯救你自己的人只有你自己。你自己的命运,你自己做主。”
“牛家是已经给过回信了。”她垂下头淡淡地道,“要不然您老以为,她怎么就忽然对卫家这门亲事,这么热心起来?连我的不字都不肯入耳,千方百计,就一定要把我说进卫家。”
这句话一出口,她忽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释然和解脱,善桐好像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现实在她身边再度明晰起来。面对祖母极为吃惊的表情,她清楚地认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就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行了。
154、决裂
老太太顿时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她甚至半站起了身子,连手中的烟袋锅子都歪了半边,“你说什么?牛家回了这门亲事?”
“前回娘回家的时候就说了这事儿,”善桐平静地说。“这次我去舅舅那儿,其实还真就是为了见琦玉的……琦玉父亲没看上榆哥,姑娘本人也……”
她没往下说,而是住了嘴听凭祖母自己推演事情的经过,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报了一线指望:以祖母的精明厉害,又怎么能猜不出母亲的心思?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可以在损伤最小的情况下得到解决……
老太太果然就不说话了,她阴沉着脸将烟袋锅子搁到了一边,手指缓慢而神经质地敲着桌面,油灯在她面上投下了纵横交错的黑影,使得她看着比平时要更深沉了许多。在一室的寂静中,老人家发出的这单调的磕碰声,竟成了唯一的声源,时缓时急,声声都敲在了善桐心上。
她努力咽下了心头的不安,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就算事情不成,就算走到最坏的地步,也还有最后一招……虽然那最后一招,实在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好歹她不至于无法可想,只能坐等命运的宣判,好歹好歹,她依然是自己的主人……
“三妞。”老太太到底还是开腔了,她语调沉重,但却依然还是心平气和,一开口,就让善桐心里打了一突。
坏了,老人家果然还是没有这样简单就被说服。
“你是不是气急了,把你娘的用意整个就给想岔了啊?”老人家还是息事宁人的语气,她非但没有顺着逻辑一路推理下去,反而为王氏说起了好话。“虽说这的确是有换亲的嫌疑,但你是你娘的亲生闺女,麒山又的确是个好小伙子,两家有意,彼此说和,也是人之常情。你娘要只是想换亲说得那个一点,按排行,还要先说善桃出去,说到底这也是一门好亲,她何乐而不为?说给你,那是真的为你好……”
果然。
祖母不知前情,又对卫太太的作风缺乏了解,自然不会一下就把母亲往坏处想。善桐也没动情绪,她宁静地道。“卫伯母对我的喜爱,倒是从小就在。其实之前一次,她就露出了说亲的意思,我还听见爹娘商量来着。他们觉得卫家……”
便将父母间的那一番对话如数说了出来,老太太听在耳中,眉峰不由得缓缓蹙起先回绝,也不是没有理由,在形势未变的情况下忽然换了口风,结合事态的发展,这就很有些耐人寻味了。再说,卫太太还说了那句话,“她所虑者,倒是结了这门亲事,恐怕就不好说你做媳妇儿了。”摆明了是在暗示自己的立场……这也不能说人家是在胁迫,但一旦善桐和卫麒山的亲事成就在先,善榆和琦玉的婚事成就在后,那这个换亲的嫌疑,真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了。
“不至于吧……”老人家喃喃自语,还是有几分不敢相信。“这件事,怎么都要先通过你爹的,你娘就算是犯了糊涂,你爹还能由着她犯糊涂不成?两门亲事分别成就,那是两桩美事,可要是换亲换来的,别的不说,牛姑娘心里能情愿?牛不喝水强按头,这日子能过得下去?再说了,咱们什么人家,难不成她不愿意,我们还换了亲事,让她姑母逼她家点头?这不这不成了强抢民女了?这个卫太太要是能答应,那也是个颠三倒四的糊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