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的珠帘摇摇晃晃,在笼灯之下散乱出一根根折起来的长条。有几根晃荡在郁清梧的手?上,将他的手?四分五裂隔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兰山君就道:“我在想,我从前竟然从不曾想过,朝廷是有问题的。”
她?出身?微末,一点一点走到?现在,所?想要的,不过是吃饱喝足。
她?也曾见过死人堆。
“我们那里,一年?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冬日里饿死一些,夏日里热死一些,但老天保佑,没有干旱和洪灾,没有把一个镇子上的人都杀死。”
“再?就是病。一旦有病,便谁也不会治。活着是老天开恩,死了就是命。”
老和尚就是这样死的。
他是病逝的。
“若是我当年?有银子,他其实不会死。”
但死了,也不会怨恨朝廷。只怨恨自己没有存银。
她?也曾看过养马的人家卖儿卖女最后终究死绝了的。
“那户人家就在山脚下,一家子勤恳,终于买了一亩地。但买了之后,那一年?朝廷分养马的人,就分到?他家了。他不愿意养,衙役就要收他的田不准他种。明明是他买的,却依旧不行?。于是不得不养。”
“可他不曾养过马,第一年?小?马驹生出来就死了。便卖了一个女儿去买马赔。第二?年?小?马驹又死了,他便又卖了一个女儿。为了学?养马,第三年?便卖了一个儿子后亲自去拜师,但那年?起了马瘟,连母马也死了。家里已经没有吃食,毕竟为了养马,他把田也卖了出去,最后没办法了,吃了那匹有瘟病的母马,而后家里死绝了。”
她?喃喃道:“你们所?说的马政严苛,我其实是看见了的。但是……”
“我从前不曾想过,这个有问题,还能改。”
人命,并不值钱。
但是现在,她?知道有一群人,也曾经为了让他们值钱而豁出去命过。
在那一刻,老和尚,苏老大人……等等,这些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跟百姓同样的位置上,愿意被夺去生命。
兰山君不知道该怎么去诉说此刻的心情。
但却能从千丝万缕思绪里面,分辨出一星半点。
她?看着郁清梧道:“也许是从看见苏老大人的尸体被抬着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也许是我站在他的棺木前,好?似看见了老和尚的脸,但也许是更早的时候……我不记得了,也说不清,但郁清梧,我从最开始敬佩你的为人,相信你的品行?,及至现在……我好?像变成了……对你想要做的事情,更能理解了。”
“我不知道爱世人三个字,究竟是怎么写的,但是我知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因着容易写,便不过在须臾之间写成,又只要在笔毛往下按之时,一点晕墨就能将这个人字抹杀掉。”
“我现在更加明白,你在做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要将这一撇一捺刻在石碑上,让人难以一笔抹除的事。”
她?笑起来:“郁清梧,你,很好?。”
兰山君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唤作《书?洛阳名园记后》。里头?有一句话: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王朝灭而共亡。
当年?她?看着不懂,如今却懂了。
她?道:“若说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场大火,由着战火焚烧了洛阳的一切。那你就是这场大火的余烬。”
郁清梧眼眸越发柔和。
山君总能说到?他的心里去。
他想,他确实如同那一场大火后的余烬。他赢了,不负当年?他们的烟火焚燎,他输了,便求山君把自己的骨灰供奉在他们的牌位前,便也不负此生了。
他只是会愧对山君。当时贪念,今生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正要抬头?跟她?说上几句愧对的话,却见她?脸上突然带着一种让人动容的笑意,道:“可我也是那场大火后,死里逃生之人养大的啊……”
她?笑了笑:“我若说,我可能也会写爱世人三个字,郁清梧,你信吗?”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再?窥过去,窥己身?,便发现自己的生死,早已经被裹挟在洛阳的兴盛之中。
冰山高处万里银(7)
郁清梧于昏昏幽幽的灯光之中闭上了眼睛。
他?曾经听?阿兄说过, 人一旦将自己的爱意蔓延,必定先由眼睛溢出。
他?觉得自己的眼里肯定盛满了山君两个字。此刻,要么抬头将爱意埋藏在眼眶里, 要么低头落下去,无声的撒在地上, 与月光相熔。
反正不能被她瞧见。
不然,自己便连外间的榻也?保不住了。
但她这般的好, 他?实?在爱得受不了, 一颗心滚滚烫烫, 像极了钱妈妈每日在热锅里煎炸的豆腐,恨不得被油炸开?了皮, 剖出里头最嫩的一块给她吃了。
她吃了自己这颗心,要了他?这条命, 他?才敢理直气?壮睁开?眼睛,让她看一看眼里满满当当的山君两字。
可他?不敢。他?还要榻。
他?只能克制自己。
他?听?见自己说, “凭君试读山君传, 鹤岂能言为嫉邪①。”
兰山君一愣, 而后笑起?来, 站起?来道:“多谢你的赞誉。”
想来在这一刻,自己在他?心中应彻底成了志同?道合之人。
这般的感觉还不错。
从前她的爱意太小,只懂得爱老和尚和子女。这辈子重活, 老和尚和子女却都不在, 她茫茫然然靠着?恨意行?在天地之间, 总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顶不着?天,也?着?不了地。如今肯爱世人, 爱意大了,竟然好似驱散了些无边无际的黑夜, 心安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