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坚毅的光令人心折。
印象里宁晏聪慧温婉,也有见识,却没料到她待人接物也如此通透。
他眉间迷雾缓缓散开,露出清湛的笑,“好。”背着她继续前行,走了一段又道,“晏晏,谢谢你。”扯开她交叠在他颈下的手,放在掌心重重亲了一下。
宁晏愣愣看着那片残有微湿的手背,久久说不出话来,羞涩后知后觉爬上耳根,红晕在艳阳下娇艳欲滴,好半晌脸上的不自在方褪了下去。
戚无忌与淳安公主果然提前抵达了长公主的陵园,陵园面积广阔,前是享殿,后是陵墓,二人先在享殿上香磕头,沿着砖石铺好的陵道往后来到陵墓前,左右各有一尊高大奇伟的石像生,当年光秃的土丘早已郁郁葱葱,里三层外三层栽满了长公主生前喜欢的花木,有月季,芙蓉,亦有几颗梅树,哪怕是如今这个时节,此处的花木依然被修剪得一丝不苟,更有数枝寒梅应春而开。
当中用白玉石围成一个巨大的陵墓,三丈见宽,五丈纵深,四周砌了一片砖石将树丛圈在外头,当中矗立一座厚重的碑石,上头纂刻着先帝亲自撰写的墓志铭。二十多年了,当年光滑玉润的石碑已斑驳不堪,洋洋洒洒上千字叙说不尽先帝与太后对这位长公主的怜惜和哀恸。长公主病逝一年不到,先帝驾崩,父女俩最终长眠于此处。
西北角方向更有先帝当年手植的一颗青松,而今已亭亭如盖。
宁晏远远在陵园前望见这一株屹立不动的青松,它身姿挺拔,有如擎天之柱,忽觉像极了燕翎,兴许这是长公主对儿子的寄托。
夫妇二人到了陵寝便肃穆许多,宁晏陪着燕翎先踏入享殿,对着长公主的石蜡像磕头,说来当年先帝不舍女儿英年早逝,特着人用石蜡塑造了长公主的像身,这尊蜡像眉目如画,裙带当风,有仙人之姿。
宁晏好奇,瞻仰许久,仿佛见着了婆婆,将给长公主抄好的《庄子》烧于炉子里,一面絮絮叨叨与长公主诉说她与燕翎成亲之事,一面与长公主承诺一定竭尽所能照顾好燕翎,燕翎本跪得一动不动,听得妻子信誓旦旦耐心温柔地低喃,连着这冷清的享殿也跟着有了烟火气,那数不尽的遗憾与思念,便诉在这家长里短里。
大约两刻钟后,二人来到后方的陵寝,早有内监与侍卫在此处摆好了香案与酒食,绕过一片齐整干净的林荫道,便听得里面传来哆哆嗦嗦地抱怨声:
“姑姑,燕翎呢,虽是娶了媳妇,却没有做丈夫的样子,他不懂得体贴人,对媳妇一点都不好....新婚之夜,他能把媳妇撂开走啊,您得给他托个梦,狠狠训训他才行....”
“亏得您儿媳妇性子好,鞍前马后伺候他,换我,一脚把他踢来跟您作伴....”
燕翎:“.....”
宁晏:“......”
戚无忌站在一旁守着,正觉着淳安公主这话说得有些过分,轻咳了一声,提醒淳安公主注意措辞,余光瞥见燕翎夫妇已立在石像生处,于是扯了扯淳安公主的袖子。
淳安公主正告状告得带劲,扭头望了一眼,对上燕翎阴森嗜血的寒光,吓得躲在了戚无忌身后,片刻,恍惚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露怯,又忍不住趾高气昂指责道,
“你凶什么凶,我难道说错了吗?父皇袒护你,你爹奈何不了你,你高兴就对晏晏好,不高兴就给她甩脸色,晏晏就活在你的淫威下,除了姑姑,还有谁能治得了你,我不跟她告状跟谁告状去?”
意识到长公主就在身侧,淳安忽然底气十足,从戚无忌身后挪出来叉着腰,“啧啧啧,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凶巴巴的,被我踩了尾巴,恼羞成怒了是吧,我告诉你,你要还是男人,就跪下来磕头认错,从此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燕翎忍无可忍,拔腿就走了过来,淳安公主被他凶悍的模样吓到,再次往戚无忌身后一缩,“戚无忌救我。”
戚无忌就在这时,拧起那根看似寻常的竹竿,冷冷指着燕翎。
燕翎脚步一凝,不可置信抬眸,对上戚无忌坚定无情的眼神。
旁人不知那竹竿是何物,他还能不知道吗,这根其貌不扬的竹竿,状似拐杖,实则是戚无忌杀人的武器,这里头布满了机关暗器,此刻戚无忌只消暗下拇指下的机括,他燕翎今日就趴这了。
好样的!
燕翎气笑了,盯了戚无忌一会儿,掉头回到陵墓前,又转身牵着宁晏上前,二人在碑墓前跪了下来。
淳安公主扒在戚无忌肩头,见鬼似的看着燕翎,
“哇啊哦,果然还得你来治燕翎。”
她猛地一拍戚无忌肩膀,“你如此凛然无畏,选择站在正义一方,你这兄弟我交定了。”
戚无忌闻言苦笑一声,扭头看着无比兴奋的淳安,无奈道,“我不是选择正义,我是....”
“咳咳!”燕翎阴沉盯着二人,冷笑道,“别在这聒噪了,快滚!”
戚无忌抚了抚额,就知道燕翎故意打断他的话,这小子记仇。
他转身自然而然拉着淳安手腕,从旁边的林荫道离开。
淳安离开时,还对着燕翎背影做了个鬼脸。
戚无忌带着淳安离开了陵园,来到北侧一小高坡,此处面朝山谷,风景秀丽,山浪一阵一阵铺在脚下,偶见金黄的殿宇错落林间,整个帝陵一览无余,早有内侍在此处撑起一挡风的帐篷,时近正午,二人爬了一路,又累又饿,一同在帐篷边上的锦毯坐了下来。
戚无忌将竹竿搁下,接过内侍递来的水囊,拧开递给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还沉浸在治了燕翎的欢快中,咧开嘴得意地笑着,“以后燕翎欺负我,你都帮我吗?”
“这是自然。”
“太好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眸眼亮晶晶地问。
戚无忌喉咙哽了一下,慢声道,“你不是欠了我三千两银子吗,我若不帮你,回头谁来还银子给我?”
淳安公主刮了刮鼻头,“言之有理。”
身侧她炫目而放肆的脆笑,与绵绵不绝的山风交织在一起,像是春日里一抹骄阳射入他心底。
她从来都是他的骄阳啊。
那一年他受伤后,皇帝念着他父亲的功勋,又有燕翎之故,特旨着人将他送回京城,他被人抬入奉天殿的侧殿,往后整整一个月,皇帝为他遍请名医医治伤腿。
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子折弯了他的脊梁,他像是一着不慎堕入黑暗深渊的小兽,浑身长了刺四处碰壁,求救无门,他整日陷入无限的懊悔悲痛与绝望中,一个个太医来了,又一个个地走了,没有人能治好他的腿。
他并不伤心自己受了伤,他恨得是他从此无法上战场,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那嗜血的苦与痛,还有那无法企及的梦,如毒药绞在他心口,无时无刻不琢磨着他。
他像是牢笼里的困兽。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粉色小袄的小仙女从天而降,她叼着糖果从门缝里钻进来,趴在他身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看着他,见他满脸是汗,用布满芬芳的袖子笨拙地给他擦拭,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嫌弃与安抚,
“大哥哥,你别哭了,听得我好难受....”
戚无忌愣住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就这么怔怔看着她。
他不叫疼了,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