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进高喊:“yes!!!”
他们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小进想去海里,高瞻便跨进了海里。小进想坐在海面上,高瞻便憋了口气,潜入水下。小进的小脚丫子在水下踢水,高瞻这时慢慢松开手,过了会儿,他完全松开了小进的腿了,小进就自己跳进了水里,游起了泳。高瞻浮出了水面。他往海滩上眺望,看到外婆弯着腰在一片浅滩礁石中寻觅。他喊了声:“外婆!!”
外婆听到了,笑着朝他挥手,接着捡起了个什么东西,在衣服上擦了擦。高瞻盯着看了会儿,他猜外婆捡到了一个海螺,但看大小和样子,也可能是个压得扁扁的白色塑料瓶子。他不确定。
一个浪头过来了,高瞻随波逐流,被推向了远处,小进不见了,再一个浪,孩子从浪花中探出了个脑袋。孩子的眼神湿润,仓惶,马上又一个浪要来了,他慌张地四下乱看,在看到高瞻时,他奋力向他游了过来。高瞻也朝他游过去,他抱住了小进,和他一起向岸边游去。
上岸后,小进回头望了眼大海,高瞻问他:“要不要吃冰淇淋?”
小进牵住高瞻的手,摇了下湿漉漉的脑袋,他的手凉凉的。高瞻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又在海滩上找起了外婆,这会儿她坐到了他们支起来的遮阳伞下面的躺椅上了。高瞻和小进商量:“我们多和外婆说说中文好吗?”
小进叹了声气,略显失落:“Okay,but……why?”
高瞻扯了扯两人牵住的手,小进唉声叹气,怪强怪调地说起了中文:“好的,但是,为什么呢?外婆可以懂得我的。”
高瞻停住了,蹲下,摸了摸小进的脑袋,看着他道:“是的,但是我们和别人说话不止是想要别人懂得我们,不止是为了沟通,我们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是在搭建桥梁。”他在沙滩上画出个拱形,耐心地说着话:“别人可以通过这座桥梁去到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人们的所有对话都和回忆,和过往的经历有关,对话就是在怀念,是最简单,最普遍的缅怀的方式。”
“我不懂,你说得太复杂了。”小进垂下眼眸,又叹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一天,我会懂得的。”
他问高瞻:“妈妈今天还会来吗?”
高瞻握紧他的手,仰着脸看着他,擦了下他脸上的水珠,说道:“你知道我很爱你,外婆也很爱你,对吧?”
小进点头。高瞻又说:“你的妈妈也很爱你。”
小进眨了眨眼睛,瘪了下嘴,搂住了高瞻的脖子:“我也爱你们,我会和外婆讲中文的。”他靠在父亲耳边低语,“爸爸,我很爱你。”
父子俩拥抱了会儿就去找高采萍了。高采萍给他们递毛巾,问他们要不要去吃冰淇淋,她笑着给他们看她刚才找到的白色海螺。他们坐在躺椅上轮流把海螺放在耳边听海浪声。
冬嘉鸿洗完澡出来,和坐在书桌边的李屿打了个照面,李屿赶忙放下手里捧着的一本笔记本,指着门口道:“那什么,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改结尾的事,刚才虎哥他们都在,扯那么半天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想还是我们两个谈好了,他们估计也就没话了。”他作势要起身,干笑了下,“房卡是敏姐给的。”
冬嘉鸿说:“真要改啊?”他穿着浴衣,用毛巾擦着头发,瞥着李屿手里的笔记本,道:“没事,您坐,坐。”
李屿意识到了他的眼神,放下了本子,搓搓手指,一脸抱歉:“不好意思啊……我看这本子就这么摊在桌上,就看了几眼。”他阖上了笔记本,“诶,这本子封面上有你的名字,里面都是你自己写的吧?”
“啊……”冬嘉鸿坐在了沙发上,把毛巾挂在了脖子上,就应了一声。
“主要是这个房子不烧,政府给我们不少补贴,你也知道我们这片子,运作起来不容易,你自己也出了不少钱,还抵押了房子,现在来这么一个优惠政策,”李屿点了根烟,道,“主要是用特效,就没有那种效果,你理解的吧?”
冬嘉鸿说:“我明白。”他找到一个烟灰缸,递给李屿。
李屿拿着烟灰缸,抖着腿闷了好几口烟,问冬嘉鸿:“我刚才看你写的那些个诗啊,我挺有启发的,我们就让独白一直念诗吧,然后镜头就在房子里巡游,再去温泉酒店巡游,就那种幽灵的感觉,分不清时代年代,就一种永恒的,宿命般的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吗?”
冬嘉鸿又瞥了眼那本笔记本,点了点头,说:“挺好的。”
李屿拖着椅子靠近了过来,一拍冬嘉鸿的膝盖,道:“嘉鸿啊,这事儿你也别想得太多,也不是件坏事,烧大屋这种戏码,我和你说,太常见了,所有问题都无法解决,就只好靠这种灾难式的形势来释放情绪,真的,我理解这种表达,但是说实在的,确实是有点俗,非得把房子烧了,哦,这人才会顿悟,非得遭受了始料不及的意外,人才会重新审视自身吗?我和你说,人是不会变的,真的,三五年后,大火的影响就远去了,就只是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只是……”李屿靠着椅背伸长了腿,发出一声叹息:“就什么都不是。”他的眼神放得很远,“人就只会拿错误惩罚别人,从不去惩罚自己,爱情,错误……人生唯二反反复复,不断重复发生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根除的,”李屿一笑,“嘿,还别说,这真的是个爱情电影!”
冬嘉鸿听着,等李屿说完,他也笑了笑,朝那笔记本所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甩了个眼神问道:“你都看了啊?”
“啊,就……就随便看了几页。”
“有喜欢的吗?”
李屿抖落些烟灰,转身抓起那本笔记本,说:“有啊。”他问冬嘉鸿,“你这些诗怎么都没题目啊?”
冬嘉鸿耸了耸肩:“可能它们其实是完整的一首诗吧。”
李屿若有所思,沉默了。冬嘉鸿拿了那本笔记本翻看起来,也是安安静静的。片刻后,李屿问他:“你最喜欢哪一首啊?”
冬嘉鸿笑了:“不瞒你说,我从来没完整地看完过。”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笔记本上的诗。
两个人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对方,琳琅看了看手表,先说话:“太巧了,才过了不到十二个小时。”
小进又意外又惊喜,只好笑:“是啊。”他指着身后的影院,“我也是才发现这个电影竟然重映了。”
“我也是。”琳琅说,“但是我是第一次看。”
还在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空气咸涩,地面潮湿,琳琅打开了雨伞,举得高高的。小进钻进了伞底下,拿过了伞撑着。小进说:“你看到什么宣传广告了?”
“我昨晚查了下。”
“哦,对,他现在是大明星了。”小进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琳琅说:“我喜欢关于外婆的那部分。”
小进说:“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个棚简直搭得一模一样,听说现在成了个旅游景点了。”
“是吗?”
“你想回去看看吗?”
“我回去看过,不过那时候房子还是那样,一片废墟……”琳琅牵了牵嘴角,手伸进了口袋里,雨珠打着雨伞,撒豆粒似的响。
她问:“介意我抽烟吗?”
小进摇了摇头。琳琅点了根烟,抽了一口,还是很纠结:“所以……你真的没有被人拴住脖子去啃胡萝卜过吧?”
小进放声笑。琳琅无奈地表示:“拜托,我会觉得很内疚的。”
小进摸了摸鼻子,笑声低了下去,却什么也没解释。琳琅夹着烟直挠眉心,道:“你知道吗,曾经有一次,我很小的时候,我和我的父母出去散步,我们去买雪糕吃,很小的社区嘛,雪糕店的老板认识我父亲,他就和他聊天,两个人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我就记得那个老板和父亲对话时,用your girls指代我和母亲,我那时候真的很小,什么都要问why,我就问父亲,妈妈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女儿,为什么我们是你的女孩儿们呢?为什么我们不是你的妻子和女儿呢?女孩儿们和妻子,女儿是一样的意思吗?”
一辆车经过,小进把琳琅从马路边拉开,车轮蹍过路上的水塘,水花溅起半人高,两人都没能幸免。
琳琅拍了拍风衣,水渍一下就晕开了,她说:“我一直都没办法忘记那种内疚的感觉,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她说:“我是被领养的小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做了很多让大人无法应对的事情我才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