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高屋 冬嘉佳吴梦甜 3336 字 7个月前

“是这么个说法。”高采萍附和道。先生问起:“上次你送过来的甜点心,她说蛮好吃的,还想问问你怎么做的。”

“太太喜欢,我再做好了。”

“玫瑰酪是不是?”先生一笑,眼角的皱纹聚拢了,“她很喜欢,我都没吃上。”

高采萍看着他说:“我做了再送过去。”

两人的眼神一对上,忽而间又没什么好说的了,先生往后靠去,伸着腿放松得坐着了,过了片刻,他一掀长衫的衣摆,说:“前天徐老板他们来家里,两个小孩又是爬假山,又是跳池塘,真正是鸡飞狗跳,还见了血。”

“那要送医院吧?”

先生点了点头,叹了几声,摇着脑袋直说:“真的是来讨债的。”

高采萍笑了笑。又是一阵肃静盖过来,没人说话。窗外,烛火,罗汉床亦都屏住了呼吸。

那楼上突然吵闹了起来。脚步声好大,又杂又乱的,先生坐直身往顶上看,脸上不太开心了。高采萍说:“张小姐的小妹过来找她玩,住几天就走的。”

先生咳了声,脚步声更响了,随之响起的还有西洋舞曲的声音,好不欢快。杂乱的脚步声变成了颇有节奏感的舞步声,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一二……一二……没一会儿就乱套啦。

高采萍笑着从床上下来了,拍拍衣服,直勾勾地瞅着先生。先生笑了。高采萍指指楼上:“借借他们的荫头呀。”

先生还是笑,笑意漫进了眼里:“借荫头是这么个用法?”

“对啊。”高采萍又用苏州话讲了一遍,“借荫头。”

先生的眼神软了,也从床几上下来了。两人跟着音乐踢踢踏踏地跳起了舞。

第28章 8.(下)

第二天早上,先生先起身了。高采萍醒了后就看到他坐在那张罗汉床上,挨着窗,摇着扇,望着窗外。她起身,先生约莫是听到动静了,便说话:“我再坐坐。”人原归是面朝外。

高采萍找到拖鞋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先生身边去,先生侧过身,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细声询问:“怎么了?”

高采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细细地说话:“良姐听到了,就要来敲门问了,让她多睡会儿。”

先生笑了笑,没说什么,人往靠背边挪了挪,高采萍就势坐下。窗户开了两格,凉凉的晨风吹进来,两个人,两团热气靠得不远也不近的,先生时不时要一下扇,高采萍坐了会儿,搓了搓渐发寒的手,去衣橱里翻了件披肩披在睡衣外头,这才重回来,又坐下。她也看窗外。

底下远远地能看到有一大队人马由东往西朝他们这里走过来了。男女皆有,都是学生的打扮,为首的扯着布条横幅。过了会儿,依稀能听到他们喊着什么口号,整齐划一。

先生说了句:“这几天经常闹游行吧?”

“还好,一般我都醒了。”高采萍低头抚绸睡裙上的褶皱。

“和良姐定个晚点起早的时间好了。”

“不好意思的……”高采萍攥着睡裙一角,面露难色,“良姐想得多,突然和她说这个,再和她讲准她放假,她肯定要多想的。”她打了个哈欠,人虽醒了,晨乏还没消,早晨光景,太阳还没完全露脸,气温适宜,室内盘旋着股玫瑰的幽香,和外头飘进来的食肆气味混杂在一块儿,又毫不冲突,倒有些像米糕里的玫瑰酱的气味了,高采屏悠闲地摇晃着小腿,倚着木塌上的案几,摸着面庞,顺着心思半苏半白话地继续说了几句:“有一个人陪在身边也蛮好,就是有辰光,也想一个头坐坐。”

先生没有接话,脸色温和。高采萍这才意识到失言了,更为难了,正襟危坐了,急忙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呀……”

先生摇着扇子安慰她:“知道的,知道的。”先生讲苏州话:“晓得格,晓得格。”

先生自嘲道:“啊是蛮洋泾浜的?”

高采萍挤出个笑:“比良姐好一点点。”

“就一点点啊?”先生接着和她打趣,“你讲广东话有模有样了,我还只是比良姐好一点点,我是有点坍台了。”

高采萍还是笑,挽了挽乱发,又心乱如麻地坐了阵,瞥见边上的斗柜上放着的一台相机,拿了过来,对着楼下拍照。

游行的队伍已经来到他们楼下了。声势愈发得浩荡,群情激动,街边卖早点的都推着车隐进了吊脚楼下的廊道里。高采屏对准那游行的画面拍了好几张照,把相机递给了先生。先生也对着楼下拍照,咔擦咔擦按了两下快门,镜头忽然晃进了屋里,对准了高采萍。高采萍惊呼了声,半掩住了脸,低下视线低下头,有意回避。先生还对着她拍,她便索性放开了,倚着窗栏任先生拍了。

先生转胶卷,按快门,忙得不亦乐乎。高采萍又放松了下来,打量着马路上的男女老少,激动的人潮吸引了许多围观者,还有不少人加入了游行的队伍,跟着学生们一起喊口号。大清早的就有人站在路边啃西瓜了,一个女人牵着个孩子走得飞快。

日光越来越热烈了,不得以必须眯起眼睛来了。游行的人还没走完呢,还占着街道,口号是越喊越响亮了,突然之间,一阵强风袭来,仿佛是遭了一记老拳,高采屏只觉自己的灵魂被打出了窍。她竟看到自己和先生同坐在一侧趴在窗台边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

听一听啊,听不清,完全被喊口号的声音盖了过去。

想一想啊,先生和她说了什么,她总会记得的吧。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脑袋里是一片糨糊,人是稀里糊涂的,怎么突然之间脚就离了地,人好像飘了起来呢?那风是哪位大罗神仙出的招啊,把她的魂都打了出来,只听过梦里离魂,和人私定终生的,没听过人活着活着,魂就跑了的。可也不怎么着急,反而还有些好奇,好奇自己这片魂要飘去哪里,会飘去哪里,是跟着风走呢?还是暗地里有个什么目的的呢?

她的魂是要回老家吗?原来,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想念家乡的……她看到香港岛了,哎,原来她的魂一下就飘得这么高啦,不一会儿,她就飘去了大陆,飘过了上海,飘过了苏州,竟然真的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徽安,看到了徽河,看到了长满芦苇荡的河岸,看到了岸边的村庄,捣衣服的人,插秧的人,看到了工程队,起重机,看到了吊车,看到了一只只黄色的头盔,人们搬运砖块,搅拌水泥。地上也飘荡着横幅,广播播报着响亮的口号。

安全生产,人人有责。

她想落下来看看,可她还在飘荡,飘过了一片树林,看到一群孩子在奔跑,为首的男孩儿披着长长的红色披风,她经过了一帘瀑布,看到年轻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前后脚跳下瀑布,砸出巨大的水花,浮出绿油油的水面,在水池里相拥、接吻,他们脸上的水珠像水晶般闪闪发光。她还看到一头鹿,在森林中奔跑,猝然摔倒,从山坡上滚落,扭断了脖子。

作孽。

她真想去抚一抚这鹿,亲一亲它的额头。它还睁着眼睛,一颗滚圆滚烫的泪珠低落,它的嘴张着,哧哧地喘着气。

可她停不下来,一瞬都停不下来,脚始终没法着地。灵魂大约是不受本人意志控制的。一下子,她就已经看不到那头鹿了,怎么找都找不见。她在空中为鹿掉起了眼泪。地上下起了雨。她想起戏文里的神仙的故事,某某神仙下凡历劫,劫数历尽,便被召回天宫。她想她要么是个和雨水相关的神仙,她的劫数历尽了,她要重回仙班了。她想良姐了,也想先生,这念头一发生,她便看到了一条熟悉的街,吊脚楼,卖早点的摊贩,华人,洋人,熙熙攘攘,她以为自己回到香港了,她想落下去,回去先生身边坐着,可就是没办法,只能俯视着一切,看也看不见先生。早点摊收摊了,路灯亮了,下雨了,那街道变成了温哥华的街道。那也是她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场景,风中有海的咸味,雨一停,天放晴,天光透亮,照着中央公园的林荫道。又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画面。她常常领着外孙来这里散步的。外孙叫高瞻,取的是“高瞻远瞩”的意思,她教他写这个“瞻”字,教了足足一年。

她是什么时候多了个外孙,又是什么时候去了那么多地方的呢?先生去哪儿了呢?良姐呢?她有外孙,那也该有女儿啊?她的女儿呢?

她不知道。

这魂到处乱飘,“现在”也去,“过去”也去,“未来”好像也能去到。就像坐在家里看幻灯片似的。先生带着一堆太阳系的行星照片放给她看,说是自己小时候的珍藏,谁晓得那些照片里还夹着一些先生的生活照。先生害羞了,哎呀,弄错了,怎么混了小时候的照片进去了。她说,不要紧,也蛮好看的。他们就一起看先生小时候的相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老鹰,它飞得很高很高,飞出了它住的山,飞出了地球,它翱翔在现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人老了就会变成这样的一只老鹰。

先生说,小时候,他爷爷和他说过这样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