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说:“那麻烦您送我们去八号弄,便民超市那里吧。”
司机一点头:“老倪那里是吧?”
琳琅摁住小腹:“对……”
“好嘞!”
车到了便民超市门口,琳琅和高瞻下了车,司机也下车了,他点了根烟,抬起手说:“我就在这儿等你们。”
一个小男孩儿从暗暗的,窄窄的超市门脸里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枪对着司机一通扫射,司机马上发出“呃”“呃”的声音,佯装中弹。男孩儿继续扫射,叽里咕噜说着方言,司机也说起了方言,两人闹成一团。
琳琅和高瞻走进了一条小巷,她在想那男孩儿的脸。她摸着脖子,低声说:“我和他长得是不是有点像……就是刚才那个小男孩。”
“还好。”高瞻提着一只公文包走在她边上。
“我觉得这里人讲的话好熟悉。”琳琅往前瞄了瞄,看到一间土房子了,她挠了好几下脖子,手心里全是汗,“好像在哪里听过,就是很熟悉。”
高瞻握住了她的手,告诉她:“没事的。”
土房子的门敞开着,里面是个院子,一个穿蓝上衣,蓝裤子,踩着迷彩色鞋子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抽烟。一个年轻女人背着个孩子在边上炒菜,灶台边上放着一塑料桶的衣服。男人的头发半白,看到高瞻,一下就认出了他,起身来迎他:“来,来,小高,来,坐。”
他搬了张竹板凳出来,高瞻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报告,递给他:“是这样的,我们的报告回来了,之前和您提过的那个美国家庭收养的女孩子的基因比对的结果。”
男人皱着眉:“我也不识字,你和我说,直接和我说。”
高瞻说:“和您没有血缘关系。”
炒菜的女孩儿专心地忙着翻炒大锅里的青菜,并没看他们。琳琅观察着她的模样,圆脸,单眼皮,高鼻梁,皮肤黝黑,长头发盘在脑袋后头,她背着的孩子不时去抓一下她的头发。女孩儿不出声,只是去移开婴孩的手。
琳琅问了声:“倪先生,这是您……”
“哦,我大女儿。”男人说,抹了下脸,嘬了口烟,还是皱着眉头:“那时候啊,实在是不行了,只好送走。”
琳琅问他:“那您有亲戚也有这样的情况吗?”
男人看着她,说:“要么直接卖了,要么就扔了,我送到福利院门口去,那还算好的呢。”
琳琅忍不住问:“如果是个男孩儿,还会送走吗?”
男人不看她了,去问高瞻:“这啥意思?”
这下琳琅更想仔细问一问了,挤开高瞻,站在男人面前盯着他说道:“如果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儿,还会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吗?”
“这话是怎么说?”男人连连摆手,连连摇头,手里的烟跟着乱甩,高瞻拉开了琳琅,出来打圆场:“小姑娘心直口快,别在意,倪大哥,别在意,她才参加工作。”
男人嗤了声,单手背去身后,一屁股在竹板凳上坐下,瞅着黄泥地掷地有声地说道:“是不是农村就都是重男轻女啊?是不是啊?你们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你看我这……我这大女儿我不好好地养着么,供她读书,还去外头读了大学你知道吧?一年学费你知道要多少钱?我每天起早贪黑啊我,我两个儿子都没读大学啊,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供她上了大学!”
男人嘟嘟囔囔:“我有什么办法嘛!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会想送去给别人养啊!”他抹起了泪。
炒菜的女孩儿在大铁锅上盖上了大大的锅盖,转身蹲下去洗衣服。
琳琅说:“超市门口坐着的男孩儿是你最小的儿子吗?”
高瞻推着她说:“你去外面等我吧。”
他这话音还没落下,男人就急眼了,跳起来指着门口往外撵人:“你们出去……你们出去!!”
这时,那炒菜女孩儿在空中甩了下手,朝男人喊话,男人没回嘴,板起了板凳回了屋。女孩儿过来和高瞻他们说话了,她道:“既然人不对,那就这样吧……”她在衣服上擦手,“还麻烦你们跑一趟,打个电话就好了。”她送他们去了门口,再三说:“辛苦你们了。”
琳琅走到门外了,想了想,还是问了她:“那是你弟弟吗?”
女孩儿看着她,这一看就看了很久,就看得特别认真,半晌,她摸了下自己的脸,用力擦了擦脸,双眼遽然湿润,她一把握住了琳琅的手,上下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妹子啊,请问……你今年多大了啊?”
女孩儿的手湿漉漉的,琳琅的眼睛一下也潮了,鼻子酸酸的,反问:“你呢?”
女孩儿的身子一颤:“我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我六岁……我92年的……”她的声音愈来愈涩,眼泪直往下掉。
琳琅的喉咙一紧,伸手帮她擦眼泪:“你是她姐姐……那你还记得她吗?”
高瞻递了包纸巾给她,琳琅没要,她摸着女孩儿的脸,摸到她温温的眼泪,听着她说:“她好小啊,生下来的时候好小,红红的,她哭得好大声,她哭得太大声了……就在家里……就在里面……妈没有熬过去……”女孩儿抽出一只手,自己抹了抹脸,挤出个微笑,“妹子啊,你知道吗,小孩儿哭得响是好事,说明在哪里都能活下去,真的,老人都这么说,真的,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是我觉得……我知道,她一定能过得很好,很好。”
女孩儿拍了拍琳琅的手背。她要把两只手都抽开了。琳琅舍不得,抓着她脱口而出:“我能抱一下你吗?”
不等女孩儿回答,她就抱住了她。女孩儿背着的孩子开始哭。
她们分开了。
琳琅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女孩儿把孩子抱到了怀里,她还站在门口看着她。她朝她挥了挥手。
琳琅说:“我觉得她身上的味道好熟悉。”
高瞻说:“可能是老倪的亲戚。”他问她:“还找吗?”
琳琅一时答不上来,闷闷地走了一路,回到了车上。司机又开始问东问西:“这就办完了?这老倪家也有人找啊?”
“嗯,对。”高瞻说,“回酒店吧师傅。”
“诶,那要滴血认亲的人没来啊?”
“没有,因为报告出来,没有血缘关系,那女孩儿就不来了。”
“又是个女孩儿啊?是那女孩儿要找的?”
“嗯……正好匹配上这户人家的信息,他们说之前丢过一个孩子,想找找。”
“咳,老倪这人吧,你可能不知道啊,他和村干部有点关系,沾亲带故啊那是,计划生育这事根本抓不到他头上的,他就是不想养,结果生那么多男的有啥用,老二,老三跑城里也不知道干啥,根本不着家,剩下个老四,就刚才你们看到那个,活脱脱一混世大魔王,就一个大女儿帮衬着家里。要我说还是闺女好,你们美国那儿生男生女,生几个那肯定没限制吧?”
高瞻看着琳琅,含糊地应了一声,问她:“你要不要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