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离开了很久都没回来。
四眼重新端起了饭碗吃饭,三两口就吃完了,其他孩子们也都吃好了。母亲开始收拾饭桌,桌上还摆着一碗没动过的米饭,两碟菜就剩下一些辣椒和土豆沫子,母亲把它们全拨进了那一碗米饭里。四眼帮忙收拾桌子,小君和胖子抹着嘴巴,走到了门边。成才揣着一只拖鞋去捡掉在矮桌下面的另外一只拖鞋,穿好了,跟着走去了门边,和其他人排成了一排。母亲拿着碗碟出去了。周红从光照不到的地方滚了一只大木盆出来,摆在门前。母亲提着两木桶水回来了,转身又去生火烧土灶,拿先前煮米饭的小镬子烧水,拉了一只塑料盆到脚边。那塑料盆里堆着脏兮兮的碗筷碟子。
周红小心地提起一只装水的木桶往木盆里添水,她细瘦的手臂一直在发抖,人也跟着摇摇晃晃,男孩儿们脱下衣服裤子扔进那木盆里,窜进了院子里。老妇人的泡饭剩了浅浅一口米水,周琼放下这饭碗,服侍老妇人重新躺下。老妇人又掐了她一把,黄黄的眼珠死死盯着她,掉光了牙的嘴长得很大,很大。周琼把碗里最后一口米水喂给了她,老妇人这才安心躺下。周琼拿衣角擦了下碗,从老妇人的床下拉出一只塑料盆,那盆里装着小半袋洗衣粉,一块肥皂,一瓶洗洁精,两只塑料杯,一管牙膏,约莫七八根秃毛牙刷。她把擦过的饭碗放了进来,拿了洗衣粉去给周红。
这会儿,男孩儿们已经嘻嘻哈哈地在一棵柿子树下玩开了,他们伸长了胳膊,争先恐后地往高处跳,要去抓一根挂在树梢上的水管。水管的另一头藏匿在黑暗中。
吱嘎,吱嘎。
周琼坐在周红边上吃饭。男人还是没回来。母亲往灶肚子里添木片,瞅着男孩儿们骂:“不洗就滚去睡觉!洗不洗??”
男孩儿们还在闹,四眼找了几块砖头垫在脚下,伸手一拽,拽到了那水管,登时趾高气昂。胖子不服气,一脚踹开那些砖头说:“你作弊!”
成才抢过水管,指着树说:“这谁不会啊?还用砖头吗?从边上抓下来不就行了?”
胖子附和:“就是,就是,谁不会啊!”
母亲什么也没说了,起身往屋里来。她踢了踢门槛,啧了好几声。周琼挪到了屋外坐着,扒饭。周红对她笑了笑,轻轻哼歌。母亲很快拿着一块肥皂出来了,顺手丢了块破抹布在周琼肩上。母亲走到了柿子树下头,一把抢过成才手里捏着的那根水管,钻进了黑夜中。男孩儿们静默了,人贴着人瞅着那暗处。
“噗”,“噗”地两声后,一股细流从暗中蜿蜒而出。
男孩儿们站成一排,母亲用水淋湿了他们的身体,接着一个个往他们身上抹肥皂。半途,成才捂住肚子跑去边上拉屎。
臭得要命。
抹布也臭得要命。
周琼忍着恶心草草咽下最后一口饭,恰好土灶上的水烧开了,她放下碗筷,皱着脸提起镬子两边的把手,倒了半锅沸水进了那装脏碗碟的盆里,蒸汽乱窜,她趁热赶紧抓起肩上搭着的抹布洗碗。她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双手很快就烫得发红了。
一遍洗完了,倒了热水,马上用剩下的半锅水过一遍。
污水漫到了母亲的脚边,漫到了男孩儿们的脚边,他们踩水玩儿,他们那里也有水漫出来,里头挤满了细细的泡沫,两路水汇聚到了一块儿,往门口流淌。
周红抬起头看了看敞开的院门,张着嘴,想说话,一只虫子飞过她嘴边,她“啪”地往脸上拍了一下,吃了一嘴的肥皂水,赶紧呸呸地往外吐唾沫。
女孩们儿洗澡的时候,母亲在边上洗她们换下的衣服。母亲说:“诶,看看,裤裆这里多搓几下。”
母亲还说:“领口多搓几遍,记住了吧?”
周红和周琼互相搓背,水管里流出来的是很冷的水,越晚外头越冷,洗完之后她们就赶紧换上了干净衣服跑进屋里去了。
母亲一直在外头。成才和四眼的拖鞋都找了回来,成才说拖鞋上面有一股螃蟹味,他说:“我和你们说,一定是掉进水池里了,掉下去就浮起来了,被老头子看到了,你们的鞋要么是太重,要么是老头子懒得捡,应该还在水池那里。”
母亲进来了,说了声:“睡觉了啊!!”
她去掖了掖老妇人床上的被子,孩子们走向没有光的地方,那里有个布帘子,其实走近了,即便没有光也看得到。撩开布帘子,后头有张床,孩子们也确实有些困了,各自找好位置躺下了。周琼挨着周红躺着。母亲关了灯,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来。帘子内外都很暗,朦朦胧胧的光从墙上的一扇小窗里照进来,小君就睡在靠窗的光里。他不睡觉,爬起来趴在窗口往外看着。胖子爬了过去,趴在他边上小声问:“字太小啦,你看得到吗?她在干吗呢?”
过了会儿,周琼就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她一动,床就乱响,她边上的周红微微着嘴巴睡着,没醒。母亲睡在周琼的另一边,手抓着另外一只手,也没醒。母亲闻上去酸酸的。周琼坐了起来,扶着一口柜子站起来,跨过周红,跨过横躺着的胖子,从成才和小君身边走过去……四眼睡到了地上去,男人……
他回来了。在地上铺一张席子一个人睡,他蜷着身子,手腕上串着一串钥匙,搂着他的手电筒睡着。屋里鼾声四起。
老妇人的被窝瘪下去了一些。被子下面好像没有人了。
周琼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外面,擦了擦脚底,一抬头,月亮升得很高了,月光异常明亮。她悄悄出了院子,往山下走去。
月光实在太亮了,这条路她实在太熟悉了,转眼就来到了温泉酒店门口,两扇玻璃大门上了锁,周琼绕到后头的一扇小窗下面,从草丛里拖了个木头箱子出来,踩上去,摸到窗户,轻轻推开了,一纵,翻窗进了酒店。落脚的地方是个男厕所,她喘了口气,气声引起不小的回音。这厕所好大,好宽敞,比他们的家大多了,男人说过,这里的马桶全是大理石做的,大是大小的大,理是道理的理,石……那就是石头的石,这种石头能卖好多钱。
厕所的中间还有一个没穿伊服,好高好大,浑身雪白的大理石外国女人。男人说这个女人是个外国的神仙。她的奈流出来就是海,她一哭,掉下来的就都是珍珠。
这厕所里有股说不出的气味,真的说不出,只觉得和家里的味道、树林里的味道都不一样。很刺激鼻子,闻一阵就想打喷嚏。
周琼捂住鼻子出了厕所,就是大厅,大厅很高,有一片顶全是玻璃的,玻璃上满是灰尘,再白的月光透进来也就发了黄,那墙上垂下来许多道红色的布幅,有些上面的字周琼看得懂。促安全,保生产,防范森林火灾,人人都有什么任什么的,祝贺什么什么,鸣谢什么什么。有的她一个字都看不懂。
这些布幅全都残破了,尾端挂下来千百条红丝线,很像死鹿脑袋连着脖子那一块的扯不断的筋肉血丝。
又是一个大厅。这里铺了地毯,走上去软软的,仿佛踩在苔藓上。这里面的地往下凹,凹陷下去的部分放着一个又一个半圆形的铺了瓷砖的座位。男人说过,这些座位都是用来泡温泉,看表演的。温泉酒店自然提供温泉服务,温泉就是温温的水,泡了这个水,女人会变美,老人会变年轻,小孩儿会变聪明,男人能加满油。
男人和汽车好像没什么两样。
供人表演的舞台上铺的是实木的地板,加拿大进口的,不怕虫蛀,不怕潮湿。舞台上挂着高高的,深红色的丝绒幕布。幕布上原先也挂着一道布幅的,被小君扯下来当成披风了。
穿过这里就来到水池了。
周琼沿着水池找啊找,先是看到了水池里漂浮着一双白拖鞋,那是胖子的拖鞋,她跳进水里,潜下去,她看到自己的拖鞋和周红的凉鞋了,被水池里的水草勾住了。一些小螃蟹窝在水草下面,她的手一挥过去,螃蟹全爬开了。她抓了两双鞋浮上岸,一擦眼睛,看到站在岸边的小君,吓了一跳。
小君穿着鞋,脚趾在动,背对月亮,影子笼罩住了她。周琼游开了,从边上上岸,绞头发,穿好拖鞋,问他:“你干吗?”
“你干吗?”小君反问她。
“我来找鞋啊。”她拉起衣袖擦了把脸,她就穿了件上衣,那上衣很长,很大,像裙子一样罩在她身上。
“你好臭啊。”小君哼了声,不屑地扫过周琼,皱着眉走开了。他披着他的红披风。
“我知道是谁干的。”周琼绞上衣,臭烘烘的池水滴滴答答。
“什么?”小君还在往前走,两手背在了身后。周琼走在他身后,拿着周红的凉鞋,一口断定:“就只有你在岸上,只有你穿着鞋,我们都没有鞋,就是你干的。”
小君转身推了周琼一把,周琼晃了下,往后退了一小步,站稳了。
“我不怕你。”她微微发着抖,咬着嘴唇,眼也不眨地看着小君说话。
小君不理她了,进了酒店。周琼也进了酒店,小君说:“跟屁虫。”
“我先来的,你才是跟屁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