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中国多大啊。”
琳琅吃完了杏子,扭头把杏核塞进了土里。徐业问了声:“马来西亚护照方便吗?”
“方便?”
“就是去什么地方需要一直弄签证什么的吗?”徐业就看了看琳琅:“不过一定没美国护照方便,去哪里都不用签证啊。”
冬嘉佳一拍手,眼光一亮:“美国护照去俄罗斯要签证吧?”
琳琅作势踢了下他,翻了个白眼。冬嘉佳笑嘻嘻地问她:“你不想去俄罗斯吗?不想去看红场,去看冬宫吗?”
琳琅也笑,不回答,冬嘉佳也啃完杏子了,一擦手,做了个投篮的动作,把杏核远远地抛了出去。
徐业说:“不过现在这搞得……去哪里都不方便。”他看着冬嘉佳,“马来西亚我知道,华人特别多,你们是不是从小都要学中文啊?”他道,“不像她们美国,出了大城市就看不到华人了。”他一挑眉毛,好奇地问琳琅:“那里歧视什么的严重吗?”
琳琅皱了皱眉,不等她回答,徐业便笑着岔开了话题:“上回我看到她的时候脸还有些圆,现在都成瓜子脸了,估计这里的东西有些吃不惯,下次我带些什么汉堡炸鸡过来吧,”他问琳琅,“你想吃些什么?我看能不能给你们搞到,什么芝士啊火鸡啊,我一朋友做外贸批发的,货源有保证。”
他说到这里,冬嘉佳朝琳琅努了努下巴,琳琅摇头,冬嘉佳撑着下巴问:“能弄到榴莲吗?”
“能啊,那肯定能,你要什么品种的?猫山王行吗?我下了山有信号了就帮你问。”徐业问琳琅,“榴莲你吃吗?”
冬嘉佳索性开起了购物单:“那我还想要山竹,波罗蜜,龙眼,红毛丹。”
他指着自己和琳琅:“我和表妹,还有大家,”他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圈,“我们大家一起吃。”
徐业拿出手机点开了记事本:“没问题,ok的,我记一下啊,你说山竹是吧……包在我身上,我请客,请大家吃。”他一边打字一边又兴致勃勃地牵起了个新的话头:“那你们现在是居家办公啊?这里电话都没信号啊,你这怎么办公啊?”
琳琅说:“我正好在附近这一片收集些资料,一周和领导汇报一次,温泉酒店下面那间超市有信号。”
“是不是真的很多人想找亲生父母啊?”徐业侧过脸看她。
“还可以。”
“基本都能找到吧?”
“我们会尽力。”
这时,冬嘉佳起身拍了拍裤子,说:“我们去游泳吧!”
“好啊。”琳琅爽快地答应了,也起身了,她看了眼徐业,此时,他那张总是带着或尴尬或局促的笑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不安和惶然。他仿佛无缘无故被人遗弃了。
琳琅一时愧疚,就问他:“你要一起吗?”
“泳池里没水啊。”徐业说。冬嘉佳捧腹大笑,琳琅说:“我们上山。”
第8章 3.2
“小也,你看到什么了啊?”
“我看到天上有一群鸟飞来飞去,这群鸟一会儿排成t字形,一会儿排成i字形,一会儿又排成n字……”
Tina捶了下躺在她边上的小也,咯咯直笑,小也抱着胳膊,也笑了,挪得离她更近了些。他屈起了膝盖,那盖在他们身上的大花床单就被撑了起来,床单上的两个香烟烧出来的洞眼离它们远去了那香烟洞里充满了墨绿色。它们成了床单上的两个实心句号。
Tina也抱起了胳膊,两人脑袋碰着脑袋,仰面躺在地上。地面是水泥铺就的,粉底色的床单上印有棕色和红色的,饱满盛开着的牡丹花。
“我之前看网上的一个帖子说,每个人家里都一定有这样一张床单。”Tina边说边笑,小也把手上的烟递给她,她拿了,没有抽,只是捏住了,搁在嘴角。她还在盯着那两个洞眼看,现在它们又有些像两粒离得有些远的黑眼珠了。她又有问题了:“你小时候吃过一种长得和香烟一模一样的糖吗?”
小也摇头,随之叹息,说:“我有时候有一种感觉,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其实在某一个时刻是相通的。”他伸出手,将左右手合在了一起,娓娓说来:“我们的所有遭遇都在重合,重叠,它们是不分彼此的。”
“什么意思?”Tina扭头看他。
小也摇了摇头,伸手去抠靠近他的脸的香烟洞:“很难解释,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是最不能去解释的,也是最难解释的,越解释越失真,越偏离。”
洞眼并未变大,他垂下了手,说:“如果你懂,那就会懂。”
Tina抚了下他的手背,说:“不要郁闷啦。”她晃了两下脑袋,语调轻快,心情也很愉悦似的伸长了手臂揽住了小也的肩膀,将他往怀里搂去。小也的脸瞬间贴上了她的胸口,Tina的脸色一僵,揽人的手臂稍稍回缩了下,她瞥了眼脚尖的方向,那眼神很轻,很快,极不易察觉。她迅速地就换上了先前那副温柔,慵懒的笑脸,把手指伸进了小也的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抓弄他的头发。小也又叹了一声,愈发得闷闷不乐。Tina开始哼歌,周围很安静,偶尔有鸟鸣,黄昏的光辉逐渐黯淡了下去,这一男一女躲在一张床单下面,脸上的色调逐渐变冷。忽然,小也打了个哆嗦,一侧身子,搂住了Tna的腰。Tina还在轻声哼歌,她的两只手都藏在了小也的头发里,姿态和目光都温柔至极。小也婴孩似的蜷缩起了腿,Tina自然地,母亲似的拥抱着他。
Tina说:“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也猛地挣开了她的怀抱,从地上弹坐了起来,一把拽下头顶的床单,突然就发了脾气:“你能不能别老用老外那套来安慰我?”
Tina忙道歉:“对不起。”也坐了起来,轻抚小也的背,小声提议,“我们回去吧,很冷了。”
小也一撇头,屈起一条膝盖,右手搭在那膝盖上,盯着脚上的匡威鞋咬去了手指,Tina就静静看着他,还在抚他的背,意欲安抚。
小也往外啐了口,嗓门一哑,说:“你什么都不懂……”
他又往外啐了一口,转首瞪着Tina,Tina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不解地看着他。小也的眼神里满是愤怒,带着泪光,再一次控诉:“你们什么都不懂!”
他抓着头发激动地说起了话:“你觉得我做得已经很好了,那只是你觉得而已!我永远做不到‘很好’,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得很,我永远是眼高手低,我想做得一定是‘最好的’,我能做的一定不是,肯定不是‘最好的’,我做不好,甚至都不是‘很好的’,我像条狗一样,你知道吗?“他冷笑,音量还是很高,“你怎么会知道?你就只想躲在这里,躲着你那些讨人厌的亲戚,逃避,你就只会逃避,你从美国逃到了中国,你从客厅逃到了天台,我问你,逃避能解决问题吗?逃避解决了你的问题了吗?逃避只是在延长问题的寿命!”
小也握拳捶了下地,Tina吓了一跳,目光变得警惕,不说话。小也更为光火。
“为什么不反驳?”
“什么?”Tina怯生生地开口。
“就算被我戳到了痛处,你也应该反驳!你应该为自己辩解!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批评你,你的爸妈不能,家里的什么狗屁长辈不能,宗族礼仪不能,老师不能,社会等级不能,你的上司更不能,仅仅只是因为你在他手下工作,你没了这份工作你就会饿死,你也要为自己辩解,这叫什么,这叫不争馒头争口气!我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对投资人屈服!”
小也跪在了地上,往Tina面前一俯,Tina尖叫了声,向后退去,但随即那恐惧的肢体语言就又柔软了下来。她怜惜地看着小也。她伸出摸他的脸。她要揽他入怀。
小也“啪”地打开了她的手,回以盛怒,指着她的鼻子就骂:“你他妈应该说,解决问题被过誉了!Overrated!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你要和我来老外那套,好,我和你来那套,我和你讲讲上帝,上帝不想解决问题,就发起滔天的洪水,掩埋世界上所有的问题!所有问题的始作俑者,人!人就是万恶的根源,”他激动地拍打自己的前胸,“我就是万恶的根源,你也是万恶的根源,我们都是恶,我们都恶心,我们加在一起就是恶上加恶,我们简直是十恶不赦!哈哈哈哈。”小也笑着涕泪横流,“我可以证明,你也可以证明,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件事我们是能自己和自己证明的了,我们不需要别人来给我们发证,不需要去获奖,不需要去被人审视,被人审核,被人评判、审判……”小也一扭头,望着日落的方向,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光,双目炯炯有神:“所有考核,考试都应该去死,我要和这些条条框框,这些正确答案,这切规则守则证明什么啊?我是谁?你是谁?你给谁投了票?你对一个劫匪劫持一公车的人是什么态度?哈哈哈哈。”他笑得更癫狂,更夸张了,“你们这些种族主义者,犹太保守主义,反犹主义,反华主义,你们这些人人平等,人人平权,我一个个给你们挂标签,我一个个支持你们,我一个个反对你们。
“天主教徒,东正教徒,耶路撒冷的逃兵,倭奴生出来的短腿和尚,印度来的浑身咖喱味的菩萨,老道士,虐待狂附体的乩童,女权,男权,平权,父权,母权,纳税人,流浪汉,难民,阴沟里的臭老鼠,黄种人,白皮肤,黑皮肤,棕皮肤,蓝皮肤,地球人,火星人,三体人……人……同性恋,异性恋,无性恋,联尸癖,联通癖,星无能,吃人的人,人……男人,女人,不男不女,二元性别,三个奶,三个几把的东西!什么奖,什么作品,什么理念,什么概念,什么感动,一群跟风狗,一群墙头草,寄生虫,裹挟电影宣传你们那些过时的念头,杀人犯的故事过时了,异国的穷乡僻壤不再能满足猎奇的心理,阶级固化的故事老掉牙,寻找自我,和自己合解,陈词滥调,世界和平,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唯爱永存,外星人拿了一把砍刀在甘蔗田里砍小孩儿的胳膊,嘬嘬地吸……”小也举起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不停亲吻,好一阵,他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气声,笑着看着Tina,戳着自己的脑门,“我不关心你拉什么样的屎,也不需要你来关心我他妈是不是窜稀,你的抽水马桶能冲你的屁股,他妈的关我屁事,文字也要绑架,文字也被绑架了,一把枪指着那些字,它们就开始发抖,它……它们……”小也拉扯着自己喉咙上的皮肤,喉结晃动,“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