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医院接诊的全部都是重症患者,而她们医院接管的这部分病人,是重症中的重症。
肉体凡胎非钢筋铁骨,感染的病例数目以让人心惊胆战的速度增长。
肆月的身边有人感染有人倒下,在精神高压身体高压的环境下,她却根本没有时间疏导自己的负面情绪。
每天出入病房,她还要做的一件事是宽慰患者,语言苍白,却依旧要用轻快的语气表达,即使在极度窒息压抑的环境里她已经快要喘不过气。
她的一个病人虽然情况好转,身上却有其他病症,现在的条件根本无法保证无菌的手术环境。
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危险的迷雾之中,一点点曙光让人欣喜,可是转瞬而来的还有更大的危险。
无时不刻,都在接受死神的挑衅、应对死神的挑衅。
跟这些比起来,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不能上厕所,反抗生理本能都微不足道了。
她下夜班时,仍有熬夜的记者想要拍摄,肆月没有拒绝,用嘴型问:“不是直播吧?”
女记者看不清样貌,只能凭借声音推断也就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她说想要拍摄她下夜班和上班的镜头。
穿着防护服的肆月比了个“OK”。
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防护措施之后,镜头完整记录,夜班结束的肆月脱下面屏、护目镜、N95口罩和医用外科口罩……
防护服让人格外臃肿,当她脱下那一层一层厚厚的屏障,记者才发现,她人其实瘦得不像话。
头发虽然凌乱、甚至还被汗水打湿,但镜头里这位女医生,有一张相当惊艳、不输电影明星的脸,能经得起任何角度任何高清镜头的特写。
外貌天生具有优势的人总会多得一份优待,这样的女孩子不管学生时代还是工作以后,都应该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可是现在,白皙精致的脸因为闷热的环境泛着红,那种红像是高温天气在室外劳作曝晒一整天,脸颊两边是被口罩压出的、深深凹陷的红痕,而眼下,她正在撕掉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创可贴。
“脸上受伤了吗?”记者问。
“水泡而已,”肆月音色柔软,并不在意,“不贴创可贴可能会被细菌进入。”
小记者定睛一看,只觉心惊。
说是水泡,倒更像是因为没有办法及时护理溃烂的伤口,在那张美得惊心的脸上,如此刺目扎眼。
问了几个问题,又补了几个镜头。
肆月轻声问:“给我的脸打个马赛克或者模糊掉可以吗?名字也用医务工作者代替?”
小记者点头如小鸡啄米:“可以的……但是为什么呀?”
“我不想给……”
不想给顾桢看到。
他的名字,是她心动的开关,现在好像也可以用别的词代替。
全国那么多电视台新闻媒体播报新闻,他不一定刚好看到她。
她就只是想说那三个字,起码让他属于她、在自己已然濒临崩溃的现在。
镜头里,肆月云淡风轻笑着:“不想给男朋友看到。”
记者鼻子莫名一酸:“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他说?”
肆月沉默了下,清透干净的眼睛直视摄像机,眼底似有泪光闪烁。
翌日,电视台新闻记者播报最新消息。
站在市局电视屏幕面前的顾桢,警服笔挺,脸庞瘦削而五官冷峻,隔着屏幕和在一线的人四目相对。
即使屏幕里那张脸被特殊处理过,面容模糊不可辨认,他也知道是她,知道那双浅色眼睛没有任何杂质、笑起来时会有月牙一般弯弯的弧度。
“男朋友”三个字像针尖,照着他心尖最不设防的那个点扎下,将疼痛和想念缓慢而清晰而精准地推了进去。
最后,记者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看不清她的眉眼,不知道她嘴角弯起的弧度。
他却听见一句温温柔柔的:“我也很想你。”
是那天他在电话里说“我很想你”,她给出的回应。
画面一转,不再是下班的她,而是凌晨病人情况恶化,她急匆匆进入重症病房。
隔着屏幕,他的眼睛紧盯那抹白色身影,他执行任务的时候戴口罩都觉得压迫,她却将那么厚重的防护穿在身上,一穿就是十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十个小时,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下一秒,顾桢漆黑的瞳孔骤然压紧,目光久久凝住。
有什么从脑海深处迸发炸裂,在一瞬间掀起滔天巨浪,地动山摇。
医护人员的防护服上都有标记。
或是名字,或者口号,或者是一句简单直白的加油。
她的防护服上是英文单词
Canine Tooth。
虎牙。
那句带着哭的控诉猝不及防在耳边蓦然响起:“她连你的名字都不敢写,就只敢写虎牙……”
脑海有个声音,和那一句哭诉重合,是隔着屏幕都能感到的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