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十字架被摆放在最前方,耶稣寂静而永恒地被禁锢在上面,圣母玛利亚的雕像伫立一旁,微微低头,包容而神性地看着前来祷告的信徒。
谢识瑜进了教堂就收起了那份不着调的样子,静静地跟在苏琢后面。
苏琢并没有走到?最前面,而是随便?在后排找了位置,和?谢识瑜并排坐下。
他把项链拿出来,望着圣母玛利亚的雕像,长?久地沉默着。
谢识瑜陪着他,没有出声打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着苏琢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朝前面的软垫跪了下去,谢识瑜犹豫了一下,跟着要?跪下去。
苏琢却按住他的大腿,回头时像是也沾染上神性,轻声:“不用。”
谢识瑜动?作一顿,望着他微垂的眼,像是怕惊扰了他似的,紧绷的大腿慢慢松下来,坐了回去。
身前的青年跪着,清瘦而笔挺,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着眼,虔诚安静地祷告着心里的祈愿。
过了没几分钟,谢识瑜忽然看到苏琢的薄唇微微开合。
温和?的声音响起,明明是熟悉的声音,但?谢识瑜仔细听了一会儿才从其中的内容里反应过来他在念什?么,因为苏琢用的是方言。
他在念天主经?*。
海市的方言其实和?普通话有点相像,就算不是本地人也能听懂几句,多数时?候都显得格外有亲和?力。
苏琢也是如此,特有的顿挫语调和?咬字发音让冗长?且灰色的经?文都变得温柔起来,像是播洒下的圣水,光是听着就把人洗礼了一番。
苏琢大概不止念了一篇天主经?,谢识瑜不是很了解天主教,但?却能听出苏琢把这这几篇经?文反反复复来回念了很多遍。
半个小时?之后苏琢终于停了下来,重新画了个十字,闭着眼念了句圣号*,然后起身坐回了谢识瑜边上。
他发现苏琢自从进来之后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汪幽深的静滩,但?静水深流,无一刻不是肃穆的虔诚。
谢识瑜没见过这样的苏琢,就像是短暂地变成?了另一个人,可谢识瑜知道他明明就在那里。
苏琢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从这种有些沉重的状态里抽离,他像是卸下了心中忧心的事,眉眼间变得轻快,转头问谢识瑜:“等久了吧?”
“没有。”听他念经?让人感到?很心安,谢识瑜摇头,点点自己的耳朵,“我在很认真?的听呢。”
苏琢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答应过奶奶每年平安夜都要?来做弥撒的,昨天没来,今天补上,希望她不要?怪我。”
谢识瑜大概猜到?他是为了给自己布置那些圣诞礼物才没赶上弥撒,明明不是他要?求的,他却泛起一阵愧疚。
“她一定不会怪你的。”谢识瑜没怎么宽慰过人,有些笨拙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刚刚是念了很多遍经?吗?”
苏琢点头:“给奶奶念,给爸妈念,给奶奶的爸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念。”
苏琢不自觉地就伸出手指头开始掰着数,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好像和?小时?候重合。
那时?候他和?奶奶依偎在一起,他跪坐在软垫上,耷拉着小脑袋听奶奶念经?听得昏昏欲睡,等奶奶念完,他打着哈欠问奶奶为什?么每天都要?把一样的经?念那么多遍。
奶奶也是这样掰着皱皱的手指头和?他细数的,她说:“奶奶疼爱你,但?有时?候也总会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想到?小时?候他们有多疼我、多爱我,但?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快要?记不得他们的脸啦,奶奶爱他们就像你爱奶奶一样,哪怕记不清他们的模样”
当时?年纪两只手就数的过来的苏琢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笨问题,好像唤起奶奶的伤心事了,他轻轻靠在奶奶肩膀上想安慰她,一转头却看到?了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里流转着泪光。
波光盈盈,岁月涤荡起的浊搅不浑清晰的回忆。
那是无法再见面的思念的具象。
跨越时?间与代代相传的爱护把苏琢密不透风的笼罩,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理解了什?么是“爱”。
爱是时?间和?生死也无法抹去的东西,爱是在时?间长?河的冲刷里会变得越来越闪耀的宝石。
爱就是思念,爱是泪水,爱是离别后日?日?夜夜的隐痛。
爱就是爱。
只有感受到?了,才真?正拥有爱。
苏琢无法言说当时?心里的震动?和?隐痛,他只是慢慢地抱了抱奶奶,然后从那天起,他开始学着和?奶奶一起念经?。
地域文化?之间偶尔相传的经?文总是会演变成?方言,苏琢从小学的也是这个,直到?今天,奶奶已经?故去很多年,他便?自觉接去为亲人祷告的责任。
他用奶奶交给他的方言念着圣经?,祷告着一切奶奶惦记的人。
或许是奶奶知道他会这样做,临终前握着苏琢告诉他不必每日?每夜做这些,只要?在平安夜念一遍经?就可以了,她会在另一个地方仔细听着的。
她说她会保佑小藻的。
苏琢很乖巧地答应下来,可其实除了平安夜,他总是会一个人悄悄念经?。
除夕夜、元宵节、中秋节,哪怕天主教不过这些节日?,只要?是有理由能念的,苏琢都会念。
大多时?候他只是想奶奶了而已,盼望着奶奶能听到?,但?有时?候又怕奶奶会嫌他烦,觉得奶奶会说“我们小藻怎么又在想奶奶了呀,还和?个小孩子一样。”
三年前因为性取向和?爸妈关?系将入冰点的那段时?间苏琢念的最勤,那时?候黑夜吞噬他的不安,他甚至宁愿自己是个小孩子,至少小的时?候奶奶还在。
谢识瑜看着他眉眼一点一点沉下,似乎又陷入了什?么沉重无法自拔的伤心事,不自觉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用调笑的语气问他:“说了这么多人,没给自己念?”
“……”苏琢还没回神,声音有些轻,“替奶奶念的,我不用。”
谢识瑜恍然想起来从前苏琢对他说过“奶奶信玛丽亚,我信奶奶。”。
我信奶奶。
他蓦地感觉心里柔软地塌陷了一块。
所以苏琢那样庄重肃穆地跪在那里念经?,只是想认认真?真?替故去的奶奶祷告亲人而已,而他自己,似乎只要?想着奶奶,就有无限信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