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台今日正当值,忽然听内侍说帝王召见,在同僚们欣羡的目光中和人进了宫。

一路上,面色不显,实际上心中浮现了不少猜测,狐疑自己与太傅之间的往来被发现了,多少有些心惊胆颤。直到旁敲侧击,从内侍口中听说太傅也在场,正和皇帝赏花踏秋,这才安心几分。

此时到了亭子,看他们自得其乐烹茶赏景,更放松了些,一拱手,朝着两人见礼。

顾昭瑾看着他,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坐。”

陈逐则是扬扬下巴,对着柳常示意,对方就从善如流地带着人退下了。

李孟台一直知道陈逐是天子近臣,颇为受宠。

只是耳闻不如亲见,眼看对方竟然连帝王身边的太监总管都能云淡风轻地使唤,心中又是觉得惊骇,又是觉得接下陈逐的橄榄枝果然不是错事。

他心中更安,恭谨询问皇帝召见的缘由。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看了眼正抓着他的手揉搓指尖的陈太傅。

两人的手在桌下,李孟台没看见,只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陈逐,眼中浮现些许征询。

把顾昭瑾总是泛着凉意的手指给搓热了,陈逐将微微发红发烫的手掌盖在自己的衣袍之下,这才抬头看向李孟台,对他露出点亲切的笑来:“表妹可寻得了?”

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李孟台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皇帝,见顾昭瑾面上情绪没什么变化,斟酌着说道:“寻得了,如今安置在府里。”

看出来他的拘谨,陈逐在心中暗笑。

前世全是李孟台与卿卿表妹在他这里毫无顾忌地现眼,现今看对方略有警惕,像是生怕表妹被人抢走的模样,忍不住升起点逗弄的想法。

“曾听你说你表妹闭月羞花,生得极好,张口是‘杏雪堆檐角,春风笑靥飘’,闭口是‘落花沾衣回首处,千山失色万人遥’。”陈逐这么说,“不知如今表妹可定了亲事?”

听闻此言的李孟台猛一抬头,偷偷瞪眼,想说这事儿陈逐不是再清楚不过么。

又想起来此时帝王还在呢,收了神情,低眉顺眼地说:“尚未,不过已经有相看好的了。”

陈逐脸上的笑容快要止不住了,看了一眼顾昭瑾,牵了牵他的尾指。等皇帝瞥过来以后,稍稍挑眉,像是在和他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帝王微微蹙眉,手指轻轻压了压他大腿。

陈逐对于皇帝的小动作很了解,清楚对方这是让他不要总是逗弄老实人。

他轻咳一声,终于正经了些:“李大人无需多虑,不过是我与陛下赏景,看着秋色明丽,芙蓉繁盛依偎,慨叹间说起你与表妹之间的深情厚谊。陛下深受动容,想给你二人赐个婚,不知你意下……”

话没说完,就看见李孟台猛地站起,倏地跪下,对顾昭瑾行了个大礼,声音不复平日里镇定自若,而是稍有些紧绷哽咽的。

“臣……臣不胜欢喜,搜肠刮肚竟一时无言,唯有谢主隆恩,愿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安康。”

竟是高兴到生怕皇帝反悔似的,两人没反应过来呢,他头都磕了好几个。

顾昭瑾愣了一下,陈逐却是早有预料,隔着衣料捏了一下他的指节。

先前在花园深处,陈逐捉了顾昭瑾的手贴在胸前,和他细细地说了李孟台和其表妹之间的往事。

大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李孟台家道中落,表妹家棒打鸳鸯,甚至言语多有侮辱,威胁到其科考的名声,差点逼得表妹上吊才作罢。

后来遭逢洪水疫病,各自举家搬迁。李孟台家中亲眷在途中亡故,留下些余钱;表妹所遇则惨烈些,遭遇流民抢劫,家中无粮,被父母联合亲兄卖给了人牙子,只为得些银两苟活。

表妹辗转到了京中,李孟台高中探花游街的时候她也瞧见了,却恐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敢相认,最后阴错阳差,天人永隔。

而今生,虽说在陈逐的指点下,李孟台早早把表妹接回了府,但是表妹怎么也不肯嫁给李孟台,既是担心污了他清贵的名声,又害怕家人听闻此事找上门来纠缠他,甚至有想要轻生的念头。

李孟台为此伤怀已久却束手无策。

如今得了帝王的赐婚,却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了。

行着大礼的翰林学士看起来不胜感激。

陈逐邀功似的捏帝王的手心,顾昭瑾缩了一下微微酸麻手指,看着因为赐婚而失态的李孟台。

此前他对于这位臣子的印象只停留在蒙尘明珠之上,今日陈逐提醒以后才想起来对方也是先帝点的探花。

只是名声不显,在这两年才稍有建树。

前世,顾昭瑾按照功绩给人升迁到翰林学士的位置,不曾想,对方风光不过三两年,却在后来领了派往清洲的差事以后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朝野惊悚,顾昭瑾同样震怒,派大理寺少卿刘玄与刑部尚书符蓄宣督查,后面又牵扯出来了更多事情。

两位督查官的包庇,清州州长黄朗极勾结贤王顾昭宇私藏兵马包藏祸心、聘怀营左统领将军苗横叛乱、兵部侍郎李长河与狄人通过茶马贸易输送军事情报,再加上群臣逼婚,陈逐纳妾,零零总总,混乱不堪……以至于没再顾得上对方的身后事。

现今细细想来,顾昭瑾其实有愧,轻叹一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爱卿的心意朕领了,晚些让柳常去给你派旨,回去好好筹备婚事吧。”

李孟台连声说好,听着顾昭瑾又说了几句话,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步履匆忙又欢快,和平日里朝会上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帝王目送着臣子离去的背影,像是在想些什么。

陈逐把人拽回椅子上坐下,摸了摸他的手指,果不其然,风中站这么会儿又凉掉了。

“陛下这下可是相信臣了?”太傅受了委屈似的,给皇帝暖着手,又在他掌心戳下一个个小坑。

浅浅的痕迹,没什么疼的感觉。

顾昭瑾动了动手指,被触过的地方那轻微的痒意被风吹过,像是在小坑里落下了细密的种子,又或者拔除了什么荒芜丛生的杂草。

他嗫嚅唇瓣,却是没说出话来,只唇边扬起很清浅的一点弧度。

陈逐没瞧着,以为皇帝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手指被人牵着,衣袖被拽得绷紧,顾昭瑾望着满园的木芙蓉,想起陈逐怀里掉尽了残瓣的花枝,终究开口说:“信了。”

他略略回扣,将人的手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