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元景遇见过最明显的善意,一个六岁大的小姑娘,拿着启蒙用的书本,塞在他的桌斗里。
很干净的书,估计是用过的,但看不出什么痕迹。沈元景很喜欢,他都没什么书,可他还是把书还了回去。
这些书他从书坊就能看,况且,宁氏让他和明荞一起读书,约莫也是因为两人相差三岁,比他和三姑娘四姑娘差的年岁少些,男女有别,所以才让他和五姑娘燕明荞一起上学。
明荞才六岁,沈元景以为什么都不懂。
他一直记得不该有的聪慧不能有,一直记着这句话,只不过燕明荞也很聪明,她能看出来他在假装。
沈元景倒也不怕她知道,因为燕明荞心性单纯良善,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而他只是想学,不能科举就不能科举,学了总比不学有用。
他不会做坏事,燕明荞就不会去和老夫人老国公说。
那事之后五姑娘鲜少理会他,沈元景住在燕国公府,吃住都在府上,沈伯母和祖母偶尔会给他银子,他什么都不缺。
有时他也会恍惚,在这儿的几个月,就好像他也是燕国公府的公子,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也会突然惊醒,想原来世家公子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有长辈,有同窗,往前看前途光明,就像燕明烨一样。
但沈元景很清楚,他和燕明烨不根本一样,他不是燕国公府的人,他得到这些更需记在心里,更需要报答。
沈元景选的报答的法子是帮燕明烨读书上进,沈伯母对他很好,她盼着燕明烨能上进些,这是最好的回报法子。
而且别人他也接触不到。
燕明烨这回考中了童生,府里谁都高兴,而沈元景也要跟着宁氏老国公回萧阳了。
在这儿的几个月,他读了不少书,该学的也学了,他不知道宁氏和老国公知不知道,但是他不能总在二人的羽翼之下。
哪怕是罪臣之子,就算前路一眼望到头,也该往前走了,走到头总好过停在半路。
有时候沈元景会想,或许他不是罪臣之子,而是哪个高官侯爵遗失在外面的孩子,那样的话他也不用担心不能科举,总之路会好走许多。
那该多好。
离开老国公老夫人的几年,沈元景就四处游学,出去游学的几年,沈元景什么都干过。是几年之后,他曾经所想都成真了,他是安王的儿子了。
并非唯一的孩子,但是他那个所谓的长兄,一直以来都缠绵病榻,也就剩一口气,没几日好活了。
他从前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只要稍一谋划,就唾手可得。
何其容易。
但沈元景高兴不起来。
他变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会用手段拉拢人,变得让人讨厌。
他觉得自己离在燕国公府的日子越来越远,不仅仅是时间上的久远,连之前的关系都再也回不去了。
宁氏和老国公只盼着他越过越好,他有了真正的外祖父,有了家,他们就不计较从前对他的好和对他的付出,自然而然地疏远了。
从前和燕明烨称得上好友,如今燕明烨只会远远走过来,问他一句最近可好?
以前和燕明荞至少能一同看着燕明泽滚下山坡,但现在远远见了,连话都不会说。
而沈家的确盼着他好,但更多的是盼着他为母亲昭雪沉冤,让他尽快回到安王府,把属于他的拿回来。
沈家人一直以为他死了,而当初经沈明珠一事后,沈家受安王妃打压逐渐没落,所有人都盼着沈家重新站起来,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沈元景是他们的期望,更是安王妃心中的刺。
沈元景肩上扛着重担,母亲、沈家都排在前面……外祖父总是和他说沈家这些年的不易,他母亲死得多么惨,沈家的期望都在他身上,没人问过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没人觉得重要。
有时,沈元景也会想起,当年桌斗里多出的几本书,沈伯母说他太瘦时关切的眼神,但离现在太远了。
沈元景是唯一的希望,他只能往前走。
这个时候,沈元景突然就明白了,当时他背下那首诗,宁氏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是担心他走一条不好走的路,是担心他离现在的路越来越远,更担心他身陷囹圄,再次卷入是是非非,祖母一直盼着他安稳顺遂。
祖母不希望这份聪慧成为争名夺利的工具,但无可奈何,他只能背道而驰。
沈家人一直催他回去,安王那边等安王世子过世之后,催得就更加频繁。安王时常来看他,又觉得他聪慧上进,比起死去的世子,更能拿得出手,所以三五日就来看他一次。
沈元景会回去,但有自己的打算。
他要为母亲沉冤昭雪,以后的路,也想走得更顺利一些。
他要让安王求着他回去。
他愿意的时候,就对安王笑笑,不愿意的时候,见都不会见。
安王妃善妒,当初不仅害死他母亲,还有府上其他的孩子,只剩威胁不到她儿子的两个庶女。
而安王这些年估计也中了招,身子大不如前,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安王世子当初的身子就不好,虽说已经有了世子妃,还有几房妾室,但一直没留下子嗣,他是安王最后的血脉。
只不过安王妃娘家势大,哪怕做下这件事,也不可能伤其根本,安王更不会为了他对安王妃做什么。
最开始,安王妃说可以让他回去,但是要他答应娶她陈家的女儿为妻。有示好之意,这也是安王的意思,只要沈元景答应了,日后安王府的势力、安王妃娘家的势力都为他所用。
以前过往烟消云散,以后都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听起来确实不错,但是凭什么呢?
从前的事既往不咎,“一家人”和颜悦色地过日子,可若不是安王世子身子不好人没了,府上只剩他一个孩子,安王妃对他会是这个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