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笃定自己从来不做错的决定,就一如他向来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一般。

眼前轻轻挪进来一个人,却没有声音,仿佛幻象一般。

小小的银勺舀着红褐色汤药,一点点浸润发白的薄唇,小心翼翼沿着唇角倾进去。

施少连大概陷入了一种迷醉状态,大概是痛到了极致,欲望反而钝住了,七魂六魄按捺不住往上游离,浮在半空中,看她淡然自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之前,还有一场情浓意洽的欢爱,身体尚在余韵之中,她叼着耳朵嘟嘟囔囔:“好累。”

这汤药触在舌尖,有股奇怪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芳儿心头也害怕,榴园里没有人,宝月被甜酿遣出去办事,清露明霜往前头去抬箱笼,屋内只剩她一人,见了他这副模样,虚汗如雨,面颊赤红,唇色青白,脖颈青筋鼓胀,反倒镇定下来:“大哥哥,您喝点药。”

他挣扎着睁开眼,见眼前人,喘声咻咻,咬牙说不出话来,

颤巍巍的银勺又递到唇边,他垂眼轻睇,银勺内的汤药似乎晃着他的面容,扭曲又狰狞。

腹内剧痛入骨,翻江倒海,四肢开始不自觉抽动――他今夜喝过太多的酒,床帐里的那一壶,并不是往日两人喝的清淡果酒,酒越浓,药性走得越快。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手,借着肌肉的抽动,死掐住面前的这只手,施力一扭,往旁侧一掼,痛得芳儿皱眉迸泪,跌在地上,手里一碗汤药都打翻在地。

芳儿忍痛含泪见他,目光如滴血。锥子一样钉在她身上。

“你……咳……咳……”张唇之间,他哇的一声吐出口急血来,胃液、茶酒、苦气一波波往上涌。

“大哥哥……”

施少连倒回污秽之间。

宝月刚带着翟大夫进榴园,听见屋内声响,忙不迭冲进来一看,霎时呆住,连喊翟大夫进来。

她原先是百无聊赖守在门外,等着内里喊水,见甜酿露了个面,朝她招手,让她出去找翟大夫来,就说是施少连每日服的药出了岔子。翟大夫见个内院婢子来请,也是愣了愣,这回进了内室,见地上打翻的碗,床上衣裳凌乱的男人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芳儿,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去探施少连的脉。

芳儿在一侧结结巴巴,把施少连吃的都说了。那个避子丸一颗剂量极微,十几颗的量和酒混着,一时半会死不了,倒真是有些折腾人。

翟大夫见施少连已然半昏过去,脸色由红转青,先塞了一粒十全如意丸给他,又见地上的汤药,问芳儿,点了点头:“再去煎一碗来。”

昏迷中的施少连不肯喝药,只知道他痛极了,唇已经干裂出血,身体痉挛之时,连面容也随之扭曲,翟大夫忙乎了半夜,累出了几身大汗,才勉强将药灌下去。

晨间第一束光洒在屋内,他才勉强睁眼,这一夜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呼吸的痛楚和狼狈都印象深刻。见翟大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猩红羊血,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咽下去,心平气和看着自己满身狼藉,酸臭不堪,动了动腥甜的喉咙,嘶声道:“她人呢?”

那声音很轻,却和往日所有的语气都不同,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甜酿昨夜是牵着喜哥儿空手走的,家里只剩着些心腹奴仆,人不算多,各自都忙碌――这两日就要将家中的家什都运到标船上去,各人忙着封贴扎捆,运送行囊,无人留意姐弟两人出门,门房见了,想多问几句,被呵斥回去,又见两人两手空空出去,心内嘀咕一声,往书房去通报施少连,又寻不见人。

“二小姐昨夜带着喜哥儿出门……没有回来……”不知谁嗫喏了句。

他疲倦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冷烬:“王妙娘呢?去看看王妙娘在何处。”

施少连身体虚弱,动不得身,雷公藤的毒要两三日才能解尽,他出不了门,两个人的关系又隐秘,许多事办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逃之夭夭。

施少连审的第一个人是芳儿。

芳儿见他瘫坐在圈椅内,身上只披着件外裳,内里的衣裳未换,还溅着星星点点干涸的血,眉眼平静,面容却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像雪天一样阴冷。

她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心头也抖得厉害。

“她去哪儿了?”

芳儿连连摇头,她真的不知道。

“二姐姐一直邀我说话喝茶,但只和我聊些日常琐事,或是送些零星东西,从不说其他,昨日傍晚,二姐姐又把我寻来说话,让我在后面厢房守着药炉,晚间……等她出门……让我把药送进来……”

“我……我……我觉得她的语气很古怪,又轻松,又沉重……二姐姐笑着对我说,‘当初也许没那本说文解字……也许什么都不一样,也许还是一样的结果,既然这开始和你有关系,交给你收尾也算合适,你可以把这话说给他,我想他不会太为难你。’”

赌一赌,甜酿已经走了,她的容貌性情不输,会不会得偿所愿。

“那本说文解字,是我趁人不备偷偷夹在书脚下,后来又让小果儿和喜哥儿找出来……”芳儿面色苍白,”是因为我心仪大哥哥,嫉妒二姐姐的原因……”

如果她一开始便没做错什么,她会有一个什么结局?

她借芳儿来问一句,但实际已不在意他的回答。

甜酿在榴园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走,她的东西几乎已经收拾尽了,连首饰都装起来了,一个个装在箱子里,运走或者舍弃都很简单。

“她不可能空手走的。”施少连问宝月,神色冷冷,“肯定有东西,私物或者库房,去找。”

宝月带着清露明霜盘算了一圈,又去库房对账。

船到瓜洲,艄婆见这年轻姑娘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坐了半日,摇摇晃晃去内舱换了一身衣裳,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绸衣,描了细眉,涂了唇,梳着妇人发髻,戴了两件首饰,挽着个小包袱,像个富商家眷。

船家本还能往前再送一送,甜酿见了人烟小港,便跳下了船,千恩万谢辞别船家,在一处茶棚,喊了一盏浓茶,买了两个芝麻馅饼,就着茶吃起来。

瓜洲人烟阜盛,富奢其实不多,都聚在江都,这里多的是商旅,养家糊口,略有薄产的那种,既然要养家糊口,也有许多是拖家带口的商人,趁着夫君贩货交际,上岸游玩闲逛的妇人比比皆是,甜酿在其中,安然自若,不算惹眼。

茶棚外就有可雇的驴车,赶车人问了要去的地方,往牙市去。

甜酿记得,三四月里的雨水多,许多水淮水沿岸的人家都遭了灾,卖儿鬻女不在少数,瓜洲人烟繁华,听平贵说起,这里的牙行尤其兴旺,而且鱼龙混杂,比江都的有过之无不及。

牙行外头有些闲散妇人,略有些门道,看人颇准,可伴着客商挑选仆婢牙口、手脚,帮忙前后跑腿取文书,从中赚些掮钱。

甜酿从驴车上下来,觑了两觑,乜斜着眼,嘴里嚼着块香茶饼,施施然进了牙行,当即有热心的婆子簇上前来,笑问:“夫人可是要挑两个仆婢差使?”

这年轻妇人神色冷淡。轻嗯了一声,蹙起了眉尖:“夫君去旁侧取货,我拐来瞧瞧,家里用的总不称意,换两个不耍滑头的。”

婆子笑眯眯的:“我陪夫人看看。”

当下略逛了半圈,就选在一片衣衫褴褛的人群间,说是白马湖一带村庄的乡民,水淹了田地,外出逃生,在此卖身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