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屠夫各个都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地上躺着的尸体号称是精兵,实则良莠不齐,高低胖瘦全都有,布甲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有那么十来个车夫捉襟见肘,十分可笑。

从莫聆风身边溜出来的小个子倒是穿的很合身,扭头看殷北:“就这么着吧。”

他一开口,就露出两粒尖尖的牙齿。

“行,”殷北用刀鞘把两个互相嘲笑的车夫杵开,笑容可掬地许诺,“回头弄几件新的来。”

他连杵带拍地让这群“精兵”把尸体都给弄出去,等草厅里再次只剩活人,“精兵”们精神抖擞地站了回来,整整齐齐列了队,腰间挎刀,成了名副其实的精兵。

樟木箱子也大张着嘴,显露自己的豪富。

小个子在这群高大的武夫中间,小的和豆子似的,然而并非凡夫,反倒是他们的上峰,立在最前头,以刀撑地,单膝而跪,龇出口中两粒虎牙,喝道:“定远军都头游牧卿参见节度使!”

其他精兵随之跪地,张开嘴,发出洪钟般的声音:“属下参见节度使。”

莫千澜本就头疼,经过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参拜,脑子里更是开了锅,嗡嗡之声不住,但惨白的脸上涌上两团红晕,他两手撑住椅子扶手,激动地站了起来:“好。”

赵世恒立刻起身,扶了他一把。

莫千澜在他的搀扶之下,走向游牧卿,将他搀起来,用力一拍游牧卿肩膀:“定远军,游都头!好!”

莫家据西北十州时,号“抚远军”,莫千澜将其更改为了“定远军”。

这一小股定远军,领莫家军饷,家眷由莫家供养,忠心耿耿,像一根针插入滴水不漏的堡寨,日后为莫聆风开辟一条通天大道。

这便是赵世恒的计,莫千澜的谋二人终日干干,夕惕若厉,终有觉悟,能够抗衡皇权的,唯有兵权。

从两年前开始豢养私兵,到壮大佳县贼人,到唆使贼人劫掠馆驿,到借兵一百剿匪,再到此兵非彼兵,每一步都按照既定的脚步行动。

就连邬瑾亦在他们的棋盘之上除了邬瑾,还有谁会正直到冒死送信?

他们为莫聆风铺的是尸山海之路,二人罪孽昭彰,死后将堕泥梨地狱,永不得超生,但莫聆风可以干干净净往前走。

莫千澜弯腰自樟木箱中取出一贯铜钱,亲手交至游牧卿手中:“发赏,每人两百贯!搬酒出来,尽情饮!”

定远军欢呼起来,闹的热火朝天,又有人从地窖里启出来无数坛美酒,架起火堆烤肉吃,游牧卿个子虽小,酒量和饭量都是无人能敌,光凭这两样就能降服住这群武夫。

在草厅吆五喝六之际,莫千澜抱着莫聆风,和赵世恒下了山。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这一百精兵改头换面,堡寨众人不聋不瞎,自然一眼就能看穿,想要瞒天过海,他们还需创造一个契机。

莫千澜甚至不能随莫聆风回宽州。

堡寨属宽州,借口剿匪,屯兵与此,他这个节度使仍要去与济州知州周旋,莫聆风不再随张供奉进京,他亦要给张供奉一个交代。

还有秋粮。

秋粮他倒是无意霸占,只是还要做戏,说那贼人分作好几股,把秋粮藏了起来,如今士兵们正在四处搜寻剿匪呢。

留在济州善后他倒是毫无异议,只是不舍莫聆风,一路将莫聆风抱到马车旁,他累的腰几乎断掉,放下来后,他又紧紧攥住了莫聆风的手。

赵世恒看他们二人好似铁索连舟似的密不可分,就做恶人行径,将他们兄妹撕开,并且一鼓作气把莫聆风塞进了马车中。

莫聆风虽然恋恋不舍,但很愿意回家,就没有对哥哥做过多的流连,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而莫千澜回到禾山县馆驿,为其他人带去了欢喜与忧愁。

张供奉忧虑。

莫千澜不奉敕诏,拒绝让莫聆风入京,直言自己会奏书陛下请罪,可莫千澜不会有罪,他却要获罪。

天子与莫家已是势如水火,积不相能,然而天子当为尧舜,面子上自然要君臣相扶,吁咈都俞,天子不能迁怒旁人,却还需一人承受其怒火,他便是这个御用出气筒。

另有两人也忧虑不已济州知州掌济州厢军,济州知府总领各属县,治理一方,二人权柄如此之大,竟然放任牛脊岭匪患猖獗,致使宽州押运的秋粮毁坏,馆驿失火,赶考学子死七十五人,连邬瑾、王景华在内,也只活下来五人。

其余死伤者不一而足,更别提匪贼劫质索金,猖狂之态,惊世骇俗。

无能。

无能至极!

第77章 夜谈

济州这股忧愁的小风,吹到宽州就变成了悲痛的飓风。

莫聆风和赵世恒紧赶慢赶,回到宽州府时,已是十月初十,酉时已过,刚一进城,马车轮子就碾上了烧过的纸钱灰烬。

灰烬随风而荡,企图召回在外的孤魂野鬼,赵世恒如同石头一样木然,自己不看,也不许莫聆风看,径直将莫聆风携回家中。

没有奶嬷嬷,没有莫千澜,他摇身一变,变成了莫府大管事,先命令厨房送来一桌饭菜,莫聆风端起糖水畅饮一番,赵世恒则是伸长手臂,给她夹了一碗山一般的菜。

莫聆风吃饱喝足,他立刻打发她去洗漱,随后令府中下人请来李一贴,李一贴来时,他又把莫聆风从长岁居拎了出来,李一贴只看她一眼,就碾了一块灶心黄土,让她冲水服下,又取万应膏给她抹了满脸满手。

肚子饱了,人也干净了,红疹也没那么痒了,莫聆风回长岁居,一屁股坐在床上,蹭掉两只鞋子,往后倒在床上。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是奶嬷嬷,是新的丫鬟,烛火熄灭,她小心翼翼挪动自己,不让脸上和手上的药膏蹭掉,黏黏糊糊闭上了眼睛。

一觉睡到寅时,她醒来发现药膏还是蹭没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坐起来伸腿下床,趿拉着鞋坐在床边,坐了半晌,起身穿衣。

屏风外睡着丫鬟,她蹑手蹑脚走到隔间,一扭头就见窗上明瓦映出了斑驳细影。

她走过去,反跪在椅子里,把脸凑到窗户上,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就见云暗月隐,寒风带雪,一路回旋凋零,轻盈入窗,落在她手背上。

手上骤然一凉,她连忙关窗,刚关上,又推开,再次往外看了看。

院子里换了一只钧瓷花盆,釉光微蓝,美不可言,花盆中一丛款冬花,凌寒叩冰而生,忍冻开出了一簇鲜亮的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