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前头宣唱的张供奉,本是兴致勃勃,拿腔拿调,见了刚过六十大寿的枢密使吴鸿喆摇摇摆摆,岌岌可危,只得失落地迅速唱完。

吴鸿喆并不知张供奉对他的怜惜之意,只是捡回半条命似的准备着参加宫宴。

宫宴开始时,又是一番折腾跪拜,因今日又是中秋,宫宴摆在延福阁中,乐工跪坐于前,舞者穿梭于堂内,十分喜庆。

在这一片热闹之景下,沉闷、恪守成规的文武官员才活泼起来,对着一轮圆月,相继举杯庆贺。

莫聆风已经换了女子常服,坐在一群男子之中,毫无拘谨之态,拿皇帝御赐的金盏饮酒。

满朝文武,皆是男儿,不曾见过女子为官,反倒不自在,尤其是几位老顽固,只知女官在后宫,不知女将在前朝,却又不能对莫聆风嗤之以鼻,心头血都憋出来。

济阳郡王和一群宗亲坐在一起玩闹,四刻钟后,见太子搀扶着皇帝起身,前往官房,就端起一杯酒,横着步子走到莫聆风面前,客气道:“莫将军,方才咱们已经见过一礼,我这人最好客,我敬你一杯。”

莫聆风本在饮酒,见他不怀好意来敬酒,偏偏不拿酒盏,反而举起茶杯:“我有伤在身,不能多喝,以茶代酒。”

济阳郡王本是要寻她的玩笑,没想到才开场就让她下了面子,当即拉长了脸:“一个多月了,还未痊愈?”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紧接着转向一旁的朝臣:“依我看,不是没痊愈,是莫将军年纪太小,喝不得酒,你们看,还套着金项圈长命锁,这战功嘛”

众人皆知济阳郡王暗指莫聆风名不副实,宴上一时寂静,谈笑之声不闻,只有鼓乐声还在。

正在众人要看莫聆风如何应对之时,坐次稍远的邬瑾放下酒盏,慢声道:“狼居胥天下闻名时,十八岁,郯国公平定四方时,十八岁,张宣承使抗击金虏时,十四岁,赢官人随张宣承使转战立功时,十二岁。”

其他人缄口不言,他的声音在乐声格外清晰:“济阳郡王以年纪质疑战功,实是无稽之谈。”

济阳郡王讥讽道:“你说的都是男儿,有哪一个是女子?”

“何必将军是丈夫,郡王眼中看不到女子,实则女子是家国之基石,”邬瑾不以为意,“大哉乾元为天,至哉坤元为地,乾道成阳男,天道成阴女,正因有陛下外掌五权,娘娘内掌五枚,乾坤交泰而絪缊,嘉祥徽显而豫作,家国方得安宁。”

他起身对莫聆风拱手,深深一揖:“莫将军思义国朝,出入封豕长蛇之地,白马困危,杀敌破阵,归德有功,朝中自有巾帼英雄之地,勿因宵小之言,与我等明理之人生出罅隙。”

莫聆风微微一笑除了哥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永远站在她身边,不论她攀上巅峰,还是跌入地狱。

济阳郡王一张胖脸涨的通红。

邬瑾前头那一串,他没听明白,隐约知道邬瑾是在拍帝后的马屁,后头那一串,却是听明白了。

臭卖饼的,竟敢骂他是宵小!

他意欲痛骂邬瑾,可惜文采不如人,想要动手,此处又不是动武之地,正瞪着两只眼睛生气,一个内侍走过来给莫聆风换茶,被场中气氛所骇,走错了路,竟然从他身边穿过。

“狗东西,这里也是你乱来的地方!”他抬腿,一脚将那内侍踹入舞女之中,舞女也随之乱了队伍。

内侍连滚带爬,爬到他跟前求饶,魏王皱眉,过来拉住济阳郡王,又挥挥手,示意内侍走开:“王叔坐着吧,陛下要回来了。”

济阳郡王边走边道:“不愧是初心不改的邬瑾,都是三品大员了,还不忘主仆情深。”

莫聆风是邬瑾这位三品翰林学士的主,将陛下放在何处?

人人皆知济阳郡王和邬瑾不睦,听到这等诛心之言,全都捏着一把汗,不知是替莫聆风捏,还是替邬瑾捏,又或是怕陛下震怒,殃及池鱼,为自己捏。

在捏下一把汗的同时,心里又腾起一股蔑视之意。

邬瑾的出身,太过低微,官员中也有家境贫寒者,却都是举家之力供出来的,不似邬瑾,做小贩、奴仆行径。

谁也没注意皇帝已经立在了阁外,正凝神看着阁中动静。

邬瑾对自己的过去并不避讳,也无羞愧、后悔之情,目光坦然。

他弯腰执壶,斟满酒盏,走至莫聆风座前,深深一揖:“昔日姑娘,今日将军,旧主旧仆,一杯新酒,谢过旧日恩情。”

馥郁浓烈的酒香气在二人之间散开,酒盏上一点微光,映在二人眼中。

邬瑾借着新、旧二字,靠近莫聆风这阁中,这阁外,布满无数双眼睛,无数人正在窥探,他掩盖爱意,粉饰情深,看向莫聆风伸出来的酒盏。

在京都,他们离的如此近,却是隔山又隔水,能够触碰到的,只有两个酒盏。

第283章 乌烟瘴气

在京都,他们离的如此近,却是隔山又隔水,能够触碰到的,只有两个酒盏。

明亮的烛火将他们二人影子投向一侧,交叠、纠缠、相互依偎、依靠。

杯中酒尽,邬瑾复去落座,捏着酒盏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连骨头都是痛的他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双手,不去拥抱莫聆风。

济阳郡王眼睁睁看着莫聆风喝了酒,当即冷笑一声,转头对魏王道:“我没得罪她吧,她不喝我的酒,喝他的酒,这就是打我的脸?他们俩个就是一伙的!”

魏王心中长叹,暗道:“您方才过去敬酒的架势,谁不知道您是找茬!偏偏还遇到个硬茬!”

王叔愚蠢,然而实在与皇帝手足情深手足情深,也正是因为济阳郡王愚蠢。

“王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王压低声音,和他耳语,“是不是一伙,陛下自有论断,您何必在这时候扫陛下的兴,改日再说。”

济阳郡王重哼一声,坐回案前,将酒盏用力顿在桌上,一旁内侍急忙执壶斟酒,他连饮三盏,抬头去看《百菊舞》。

伶人和歌而舞,美丽动人,一个伶人转到济阳郡王跟前时,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女子手腕,用力拉至怀中,一双胖手,如蛇一般,钻入她衣内,肆意游走。

女子一声低呼,满眼是泪,挣扎之间,又不敢大动,神情近乎绝望。

济阳郡王笑的浑身肉颤,大声道:“我手冷的很,放在这个地方暖一暖!”

一旁的宗亲也都哄笑起来,济阳郡王大声道:“谁说我眼里看不到女人,我这眼睛里到处都是女人啊!伶人、妓子、婢女,哪个不是女人!”

他不屑一顾地看向莫聆风,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宗亲们哈哈大笑,官员里那些老顽固纷纷摇头,邬瑾眉头紧皱,待要开口,莫聆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谁都没看谁,却已经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