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躺在了大床的另一边,周广陵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拽住了他的脚步。是软弱无力的一下拉扯吗,还是并不清朗的几个字。
他侧过头在一片漆黑里望着王照安的背影。
身体上的事情,两人做过很多次,但是事后顶多再亲密一阵,然后各睡各的。同床共寝的时候不多。
他从小到大没有身边睡人的习惯,加上前些年昼夜颠倒太严重,睡眠质量变得不好,所以实在懒得为了一个形式而自找麻烦留宿女人。
况且,王照安只有在同眠的第一晚,装睡,在他怀里像雕塑一样好好待了几个小时。除此以外,她的睡相并不好。没睡着的时候还知道自己蜷在床的一边,和他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等到半夜,她要么扯着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要么胳膊腿的压在他身上,时不时有小动作把人弄醒。
周广陵从睡姿又想到她其他的小毛病,想着想着不觉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王照安在哭。
想家。
周广陵贴着她额头那一刻,她就开始想家。
她想回到某个寒冬,红成小区的旧房子里,病了就躺在沙发上听着电视的声音昏睡一白天。
晚上于英下班回来,拎着从菜场买的小糖包和黏玉米。于英的脸和手很凉,贴着她的额头总感觉不出退没退烧,但还是笑着撩起刘海来碰碰她,然后玩笑说,“我看好多了,赶快起来写作业。”
她应该在家里被父母照顾,借着生病耍个小脾气,或是自己闷头睡觉不理人。
而现在的她只能在酒店,待在这样一个老虎似的男人身边,发烧被烧到头晕还要竭力保持清醒。她绞尽脑汁把“吓病了”的痛苦和脆弱展示给他看,博得他的怜悯,讨他一个承诺,让他从此不再带着她处决别人。
周广陵隔着耳塞听到低泣,凑近她轻声询问。
“总是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她翻过身望着他时已然泪流满面,抽噎不止,“闭上眼都是他被硫酸烧坏了的样子…”
“你知道是硫酸?”
“没有枪声,刀伤…他不会叫得那么惨。”而且,她不用想都知道,让周广陵复仇的话,他会选择哪一种。
他不否认,告诉她,自己只滴了几滴,让那人尝尝她的痛苦就够了,那人叫得惨是因为胆子小。
停下话头,他不管她相信与否都不再说什么细节,比如他确实只滴了一滴管的量,不过是滴在那人小腿之后又用毛巾抹了抹开。
即使这样,王照安还是埋着头往他怀里钻。
“别说他了。”
周广陵隔着睡衣都感觉到随着她的话呵出的气烫在他胸口。他伸开胳膊把身前的小火炉抱住,手掌捋在她的后背。
她脑袋左右蹭着他的睡衣擦眼泪,“你让我知道你有多好,可是每次我想靠近你的时候,你又让我想起你有多可怕…既畏惧又信赖,很难。”
他又是没皮没脸的语气:“我就是那种人。”
“不是。”她摇头,“之前生气,我咬自己胳膊,你给我揉,我特别抗拒,因为坏人不能做好事。你从青江桥把我带回来那天,我快被我爸和小三的事折磨疯了,是你好言好语开解我。还有审查组问我案子的时候,你不想要孩子,还站在我的角度,告诉我怎么…利用它,利用规则…”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他却几乎被震得耳鸣:
“人无完人。既然没有绝对的好人,那怎么会有彻底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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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照安烧得没什么精神,眼睛半睁不睁,迷迷瞪瞪地说了很多。
周广陵就记得她说他是班里倒数几名的学生,心里羡慕好孩子,努力学习一阵,一旦发现收效甚微便很快放弃,认为自己既然倒数,就应该有个坏学生的样子,变本加厉地叛逆。
这话让他想起从T国赶回来那天,她好像说过,他自卑。大概和她的比喻是差不多的意思。
低头看了看抵在怀里的人,他有些可笑地想着,或许她的眼睛和耳朵更靠近他的胸口,所以更容易看清那颗心。背后骤然冒了层汗,不知道被看清是好还是不好。他像蓝胡子,不想让人打开隐藏秘密的门,却交出了钥匙。恐惧又期待,期待又恐惧。
她呼吸安静下来,胳膊屈在身前,弯起的手指偶尔轻微颤动,碰上他的腰腹。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等了好一会儿,他觉得她已经睡熟,想向后撤一撤身子,但胳膊被她的脑袋压着抽不出来。他伸出另一条胳膊摸过手机一瞧,时间接近凌晨五点。看来这个夜晚没的可睡。
就这样,他闭着眼睛想事,想几分钟看一看时间,每过一个小时就去摸摸王照安的额头。她闷在被子里睡觉,到了七点钟已经出了满头的汗。他放下心来,重新戴上耳塞准备眯一个小时。
他浅浅地做了个梦,仿佛在T国的小镇看见王照安拿了一小盆连着碎肉的骨头喂街头的流浪狗。
手机铃声打碎梦境,他皱着眉睁了睁眼,拍拍怀里的人。
“你大姨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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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英前一天参加亲戚婚礼,席间被问起贪污的丈夫和传闻风流的女儿,回家后平静地待了一天,等到清晨,于英趁姐姐出门逛早市的工夫吞了安眠药。
王照安被阿九送到县医院的时候,于英已经从急救室转入重症监护室。走廊里,王照安的舅舅搀着哭到站立不住的大姨。
“她一直表现得好好的,我出门的时候她还说让我买些豆子回来发豆芽…”一见到王照安,大姨情绪又激动起来,“都是你表舅家那个老二,说话没遮拦,知道你妈妈忌讳说这个,席上有人问起来他还越说越来劲。”
听到“表舅”,王照安忍了又忍,差点在长辈面前爆了粗口。
春节的时候,表舅还主动邀请她一家聚会。王照安听于英私下说过,她和这位堂哥交情不多,只不过这个人尖得很,说是邀请她,实则是奔着王宽正去。
他举起酒杯后亲亲热热说出“一家人”,背后站着的是水蛭一样的一家人。王宽正手头有点小权的时候,找工作、评职称、单位调动,大事小情都要找他。等人出了事,于英急着凑钱退赃,房子又没卖出去,她觉得王宽正帮过他们,好歹能借到一点钱,于是硬着头皮登门开口,结果只得到了几句敷衍。
人情似纸,王照安逼着自己理解他们站干岸的考量,又劝服了于英。
然而树倒猢狲散,即使事情最终没有牵累他们,那孩子“童言无忌”落井下石,可见一家子狼心狗肺,在背后不定说了多少难听话。兴许亲友热心关切笑容里向于英放出的每一支冷箭的箭簇都刻着他们家的图腾。
王照安左手搭着大姨的手背,咬牙安慰她;右手揣在包里,大拇指在瑞士军刀的十字盾牌纹路上用力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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