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诚帝指尖抚过书案,低声道。
“你说,阁老膝下弟子,当真会忠君而非忠国吗?”他阖上眼,烦闷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且去吧,韩荆如何处置,今日柳氏亦然。”
屏风后脚步声轻轻,人影转瞬便不见了。
幽谷云雾缭绕,在湿淋淋的雨夜里静静地飘散成了捉摸不住的尘烟。檐下挂了两盏灯,把阶前的湿痕映得霜白。
程秋白推开门出来,面上薄汗未拭,道:“情形稳住了,再过个把时辰应当就能醒。”
洛清河撑着膝起身,眉头仍未松开,“你那日换了方子,为何如今会这样?”
“尚且不知。”程秋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当还是出在本源上。我们对木石知之甚少,连古籍所书也不过残篇,真要说……清河,你知道子母蛊一说吗?”
洛清河闻言一愣,随即道:“你的意思是,木石亦有此效?”
“有可能。毕竟如你所言,本就是有赖于成瘾性控制人,若是她母亲身上的那些有所牵连到也未可知……是我疏忽了。”程秋白揉了揉眉心,“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虽来得突然,但也并非毫无对策。一次除之极为痛苦,我与师父本念及她体弱,想徐徐图之,如今是不行了。待她醒后你同她说一声,做些准备,及早开始吧。”
她午后出事便被栖谣从药堂领了过来,到如今夜阑人静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行针极耗心神,这大半日折腾下来,也实在是累得不想多话。
洛清河道了声谢,这才推门进了屋。
药谷客舍布置得素净,垂帷放下来密不透光,点着的灯烛从被掀起来的细缝里渗进去,轻柔地落在温明裳紧攥着被褥的指尖。
她整个人蜷在一处,乌发散下来铺在被褥间,把大半张脸都遮了。洛清河走到榻前,伸出手去将面上的发拨到一边,露出紧皱着的眉头和还散着血迹的唇角。
都是初时折腾出来的。
洛清河呼吸沉重,只觉得胸口发疼。她不敢去回想自己从马背上滚下来过去见到的那一幕,比之最初在临仙楼的那一幕更为严重。洛清河从赵君若手中接过她的那一霎只觉得自己抱了块冰,在炎炎夏日都冻得人直哆嗦,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备受折磨的本人。
可很快,热度阒然间蔓延而上将原本的寒症替代,像是将人从冰窖直接丢入了火炉上炙烤。
药毒来得迅疾,近乎顷刻间便夺去了清醒的神志。在程秋白来之前,洛清河只能关上门把人扣住,如今落在榻上的那双手腕上仍有刺目的红痕。
从马车到药王谷里,程秋白换了随身的几种药喂给她,没一种喂得进去,不消一时半刻便会全给吐出来,最后不得已只能行针压着。
木石的痛苦只能缓解,无法消弭。时至如今在场众人才终于体会到何谓无解。
洛清河默然看了片刻,俯身下来轻吻温明裳手腕上的红痕。
柳文钊……她在难言的疼与愤怒后想起这个人,想起诏狱里的笑声。程秋白说可能与温诗尔有关,但她此刻却觉得未必如此,否则柳文钊绝不会如此笃定。柳氏已至穷途末路,再无翻盘的可能,可他仍有此言,那就证明那个依仗仍在。
阖府查抄,此物不可能在他们手里。刑狱往来众多,真正能拿到这东西的却是寥寥无几,或者说……想要它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而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房门在此时被叩响。
守夜的药童在外开口:“客人,谷外有人要见你,可要一见?”
此时?洛清河看了眼时辰,起身过去打开门,“可有说是谁?”
药童捧起一块腰牌,道:“他让我将此物交给客人,说一看便知。”
洛清河接过,眸底遽然划过一抹错愕。
端王府?
雨后马道不好走,幽谷难寻,行路亦是不易。
洛清河站在谷口,望着来人的背影道:“此时寻我何事?”
慕长临闻言转身,他肩上还挂着露水,闻言自袖袋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过去,“来给你送这个,我想……温大人需要它。”
他抱臂看着洛清河面色,忽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这是什么,但想来你应当猜到了。药谷名医众多,比之太医署更甚。这就是柳家人攥在手里的东西,我也是今日才知……他们给了陛下。木石制药依次而来,这是给温大人用的最初的那些,毁去它,效用也就淡了。”
“……陛下给了你?”洛清河话音未落,又极快摇头道,“不对,他不会给你。”
“他给了二……晋王。”慕长临错开她的目光,“我从他手里拿来的。”
洛清河闻言沉默须臾,反问道:“条件呢?”
“京畿的兵权,我日后不能染指。”慕长临佯装轻松地拍拍衣袖,“做什么这个表情?柳家连药方一并给了,我不想拿着那东西,但若是真怎么了恐怕陛下又要给我脑袋上来一下……我给皇姐了,她会处置得比我好。”
他抢在洛清河之前开口,笑说:“清河,你肯定想说这是笔赔本买卖?是不划算,但能救人就是值得的。我听太医署说了木石发作是什么样,虽说不能治本,但除去此物,能少受些苦楚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急,就像是怕洛清河打断一样。
不染指京畿兵权,那就意味着不论是禁军还是东湖营,他皆不能领受,否则慕长珺便会将此事公之于众。洛清河捏紧了那个瓶子,一时间五味杂陈。洛氏与雁翎绝不会插手朝中事,此为铁律。
这也就意味着,这场博弈里眼前的这个皇子全然失去了掌控京畿防卫的资格。
慕长珺拿准了他这个弟弟的脾性,知道不论开什么条件都会应下,而这个缺漏几乎是致命的。
可洛清河无法拒绝。
一面是旧友,一面是爱人。
慕长临望着层云覆顶的天穹,道:“祖父在的时候,对我和皇姐说过,慕家人欠你们太多,再怎么补都补不全,他说得对。清河,国子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拿这东西给你才是真的混账。”
洛清河目光上移,这才叹了口气:“日后呢?我不会帮你。”
“不要你帮,未到最后,胜负未知。”慕长临摇头轻叹,“你要是真觉得过不去,那帮我另一个忙……老侯爷教我的,你日后教九思就成,虽然那丫头估摸着还有好几年才能碰弓马吧……”他兀自念叨着走向马匹,临上马前不忘回头再看一眼旧友,“回去看着温大人吧,走了,不用送。”
马蹄声渐远,只余下空谷鸟鸣,经久不息。
温明裳醒时刚过卯时,日光从窗子里透出来一点,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屋顶的房梁,后知后觉地回神发觉自己身处何处。
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发顶,是和梦中阴诡泥泞截然不同的干燥温暖,她下意识蹭了一下手心,伸出手去把那人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