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火盆灼烧着薪柴,火星炸裂的噼啪声在黑夜里悄然应和上了窗外低吼的风雪。
“……您并不想让她知道您究竟做了些什么。”洛清河沉默了须臾,眸子黑沉着,“为何?”
温明裳明明才是最该知道自己母亲为她做了些什么的人。她性子里因着幼时遭遇携了几分惯有的猜疑,这是把双刃的利剑,过则伤己。不论是两位师长还是温诗尔都在潜移默化中试图磨平这样的锐刺,缄口不言绝非上选。
温诗尔却缓缓摇了摇头,“不要告诉她,至少眼下不要。那孩子多思,却仁善而心细,哪怕知道分毫,她都可能借此拼凑出全局。将军很是了解她,应知她会如何做选择。”
洛清河呼吸微沉,斟酌着字句提醒她:“即便命数已定,两年之期于明裳而言多一日也是好的,夫人由何必……”话至一半,她望着温诗尔那双与温明裳极其相似的眼睛,像是被人骤然扼住了咽喉一般,再说不下去。
那双眼被暖黄的光影晕染得柔和又通透。
她知道的,从一开始便知道这般行事的后果。
“……剑开双刃,利刃不可无鞘。”洛清河叹了口气,“夫人若出事,她必不计代价除去柳氏。失鞘之剑,必定血满明堂……届时弹劾之言只多不少。您甘愿为她饮鸩,便该知道这个道理。再者言,您答应了她暂居府外,即便我不说,又能瞒多久呢?”
“究竟为何不愿告诉她?”
温诗尔慢条斯理地披好氅衣,她扶着桌案站稳身子,即便是此时,或是与程秋白当面说出那句两年之期时,她都不曾有哪怕一刹那的动容。
洛清河几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座京城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欲望与野心,人做事总得有所图,但她此刻明知道温诗尔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温明裳,却看不见她其后究竟想要些什么。一厢情愿的给予不是爱,哪怕为人父母,这样的赠予也未必不是一种伤害。温诗尔不可能不清楚她在温明裳心里比向柳家讨回昔日仇怨更重要,她若因此而死,那只会在温明裳心口重重地划上一刀。
“因为我并不打算随她离开。”温诗尔平静地回答道。
“……什么?”洛清河蓦地愣住,错愕地追问了句。
“我答应了颜儿,随她暂居,但我不会离开柳家,直至我死。”温诗尔笑得很淡,话也柔,却在无形中成为了缚住手足的铁索,无人可以斩断,无人可以阻拦,“她也不会是无鞘之刃……将军,她有你了。”
洛清河眸子微缩,她没有去问温诗尔后半句话里的深意,而是道:“您要亲自同她讲,自己不愿随她走吗?”
“是。”温诗尔没有继续往下说,洛清河刻意回避过的话题被她在下一刻扯了回来,“我大抵不是个很好的娘亲,但这条由我亲自为她戴上的镣铐,合该由我亲手帮她解开……那之后,洛将军,还请你将她拉出这个困了她十余载的梦魇。不论她恨我怨我,只要她余生可再无跌宕,便足矣了。”
“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唯有以此相谢。”
言罢她身形微晃,作势要跪行大礼,吓得洛清河赶忙拖住了她的手臂。
“我……”洛清河肩膀微陷,她在转念间便想明白了温诗尔究竟是从谁人处得知她与温明裳的关系的。这世上最善暗访查探的千户之一便在门外,专盯一处知道也并不难的。
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对望了一眼,洛清河将人扶到了坐榻上。她没有答话,也没再开口问别的什么,而是站在几步之外正正经经地掀袍跪了下去。
温诗尔唇微张,看着眼前的女子正色对着自己下拜叩首。她指尖蜷起,想起高忱月数日前告诉她的消息。她一直喊的将军,而不是洛清河的名字,多少存着些将这段隐秘的情放在心底闭口不谈的意思在。
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两个女子在一处也必定惹人非议,纵然洛清河位列大梁四境战将首位,即便温明裳如今身立天子近臣,也避不过人言如刀。温诗尔对此除开最初的错愕,更多的许是默许,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她并不想插手过问。何况男子或是女子又有何不同呢?若当真能许白首同心,又何必拘泥于此道。
毕竟这世上多的是薄情儿郎。
洛清河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垂眸看着眼前的地面,就着跪地的姿势开口道:“若您决断再无更改的余地,那么我答应您。今日这一跪,此一诺的,不是大梁的镇北将军,是我洛然。我替代不了您,我成不了阿颜的鞘,但我可以成为她最后的防线与弓刀。剑有双刃,她于我而言永远不会是掌中刃……她会是风雨飘摇里的铠甲。我们同立于天地,便不畏人言如刀。”
她在此刻抬起头,瞳仁墨黑似夜,目光雪亮如月。
“我并非君子,从前是,今后亦然。”那层伪装在此刻被尽数撕开,深处的欲望被毫无遮掩地捧在面前,但这些欲望没有分毫的锋芒,它仅仅代表着一种诚挚的坦陈。
“我知您所忧,知您为何避而不谈,所以我想告诉夫人……我会让天下人皆知何人是靖安府的当家人,三媒六聘配不上温颜,我要许她这一折青史昭昭。”
灯烛轻晃,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子也变得细长。
程秋白坐在驿馆的墙角没有走,她面前放着一盏栖谣点好的烛灯,夜已深,她却没有分毫的睡意。
檐下风铎当啷作响,洛清河拎着新亭走到她跟前坐下,人已经走了有一阵,窗外风雪似乎也有了减弱的趋势。她敲了敲桌子,问道:“你说至多两年,实则呢?”
程秋白掀起眼帘看她一眼,将冷了的茶盏拨到一旁,“不知。”
“何意?”
“你说的木石之毒,谷中没有这种记载,与我先前所言的也不同。”程秋白顿了须臾,一字一句道,“但药理相通。还记得我原先说,若是半数之量,她们二人都会没命吗?”
“半数尚且如此,今朝药量远不止,药毒早已入骨刻髓,无药可医。两年已是最好的估量,且她必须来药谷静养。”能撑到如今,不如说温诗尔才真是令人惊诧。
风雪声杂乱,洛清河扶着额没说话。
程秋白拎起药箱,起身道:“若是继续若此,拿不准。数月、半年,抑或在此时,皆有可能。清河。”医女低眸看她,缓慢摇头。
“我救不了她,这世上恐怕也无人能救她。”
话音笃定,再无分毫转圜的余地。
夜里不知何处一声炸响,像是闷雷,但这个时节哪来的雷声,温明裳从梦中惊醒,她没来由地觉得心悸,睁着眼盯着顶上的床帏半晌才回过神。
她卯时三刻还要去内阁同姚言成回报些公务,眼下外头天还暗着,明明不到时辰,她却没了睡意。
这般木着脸躺了半晌,外室忽然传来一阵很轻的窸窣声。温明裳刚掀开被子想要下床,便瞧见洛清河小心地掀开了珠帘。
“……吵着你了?”洛清河也没想到她还醒着,歉然道。
温明裳下意识往外看了眼,伸手去碰她的脸,道:“是夜里自个儿醒了……怎得又这个时辰才……”
指尖所触之处是一片冰凉,还带着点雪水将融的湿冷。温明裳借着适才点上的一点烛火,这才觉察到她身上的衣衫几乎都快湿透了。
这定然是冒着风雪跑回来的。
“好了,别乱碰,怪冷的。”洛清河捉了她的手不让往下碰襟口的衣料,她的神色掩在昏沉的夜色里,温明裳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栖谣比她先回来小半刻,倒不是因着旁的,是洛清河自己围着城外多跑了半圈。她心里因着程秋白的那番话有些堵,京城没有雁翎那样辽阔的旷野,只能借此宣泄半分郁气。
生老病死,无能为力。
再高的权位,再强横的手段也阻止不了。
偏生这些还不能告诉温明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