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承认,但从敖衡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描述,都跟莫母的表现对得上。莫安安心里不平莫母总是对自己的事不上心,一件事讲来讲去她都未曾记挂,现在看来,或许是她尽了力,却已经没能力记住。年前等不到回音的电话、她在机场面对方方正正的道路发懵、想不起来到嘴边的词汇……种种种种,都有了解释。

喝下去的白酒好像都挥发了,一并带走了部分灵魂,莫安安仿佛失了血,身体晃了晃。阿兹海默,老年痴呆,她在心里默念,不就是家乡人说的老傻子么?她见过一个,高中时教师家属院里八十多岁的老头,天气好时家人会推着他出来晒太阳,老头的眼睛好像劣质的玻璃弹珠,浑浊无光,木偶一样看着操场上跑跳的学生仔。别看他白天这样,发起疯力气大的惊人,能把木头门框掰断,他的女儿或是儿媳这么说。他们还讲老头常在客厅大便,像小孩玩泥巴一样把屎坨坨抓着乱扔。莫安安高三那年老头死了,这家人把丧事办得很隆重,莫安安下晚自习看见长得和老头相像

的中年男人四处给人散烟,脸上带着酒后的红光,兴高采烈。那一瞬间她突然领悟到,人们常把喜丧事宜并称为红白喜事确不失明智,至少看男人的神情,说是在为儿女操办婚事也不违和。

以后母亲也会变成这样吗?莫安安问自己,另一个疑问迅速在脑海中升起以后她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吗?

很冷,但这冷好像跟天气再没关系了。

“刚才说的只是猜测,我也不是神经内科的专家,没做检查,一切都说不准。”似乎是看出她的恐慌,敖衡靠近了一点,鞋子和她的紧紧依在一起,眼里尽是关切:“镇定点,先回忆一下,你母亲那边的亲戚里有没有谁出现过类似病症?”

“我妈那边的亲戚很少联系,”莫安安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虚飘着:“我不知道。”

她咬了咬唇。事实上,莫安安有一段不太清晰的记忆,忘了哪一次,听母亲说起过她一个姑姑,年纪轻轻,发了傻。但时间太过久远,莫安安已经无法确定这段记忆是真实还是杜撰,而“发了傻”又是指生理上的痴傻还是情理上的不精明毕竟,在她母亲的认知中,女人没遭遇被丈夫打个半死这样的事情却想要离婚也是“发了傻”。

一些很坏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像在那条窄巷里的狭路相逢,每个人都会试图侧身避让。莫安安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音量比刚才更大,带着欲盖弥彰的意味,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敖衡:“这病,好治吗?”

敖衡喉结滚了滚:“……针对阿兹海默的研发投入很大,超乎常人想象的大,全世界都在往这个领域砸钱,中外最顶尖的专家学者、药企一直在做相关研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突破。”他强调:“之前就有报道,美国有公司研发的一款药已经被印证有效了。”

“知道了。”莫安安点点头,“治不好。”

敖衡情愿自己是个哑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不必面对莫安安这样令人心碎的眼神。可他终究还是无法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她,挣扎许久,劝慰的话语连自己也不能满意:“医疗技术迭代的速度在不断加快,谁也不能断言哪项疾病‘治不好’,”他艰难地说,“……只是暂时的。”

安宁

机票是夏衍仲订的,酒店也是夏衍仲订的,洲际25层高级套房,厚地毯严密地铺满了大堂外的各个角落,莫母对住处很是满意,进了房间,她一屁股坐在了真皮矮凳上,不住夸夏衍仲办事细致妥帖,还说:“一家人这样和和美美多好。”

莫安安没接茬,眼下,她最在乎的是检查,但提了几句,当家的莫父很不以为然:“人年纪大了都会记性变差,正常的,犯不上去医院。”

连莫母自己也不把这当回事,说要休整一天,隔日再去也不迟。“反正医院就在那儿,又不会跑掉,早去晚去一样的。”她这么说。

至于夏衍仲,他只需讨得嘴上便宜,谁也不得罪,莫安安说话时,他讲“去检查也好,这是安安的孝心”,莫父莫母说话时,他讲“说得也是,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不用太担心”,正反话都被他说全乎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莫安安当即一个人去了走廊,她很失望,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敖衡,但转念一想,把电话拨给了莫康。莫康相亲结束正在家酣畅淋漓地打游戏,接电话时和莫父一样的不以为然,莫安安告诉他这样下去莫母可能会痴呆,他一边说“老妈现在就呆呆的,再傻也傻不到哪去了,不慌,”一边跟队友连麦叫他补蓝。

电话那一端的打打杀杀声很嘈杂,莫安安不知道莫康还有没有在听她讲话,她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喂”了两声,没人应。又等了片刻,听见莫康骂了句“靠”,粗鲁问她:“还有事吗?我还忙着呢。”

“这病遗传,”莫安安说,“如果她有问题,你我谁都逃不了。”说完把电话挂了,手不住地抖。

过了不到一分钟,莫康的电话回了过来,这次没了游戏背景音,他展现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成年人应有素养,认真问了疑似病名,说要查查资料,父母那边也不用莫安安着急了,他会去沟通。

酒店里充斥着一股香味,像是茉莉、薄荷、檀香混合的味道,和其他的星级酒店没什么分别,兴许是因为喝了酒,这股高级的香味令莫安安感到头晕恶心,几次感觉胃里有东西往上顶,险些要吐。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地方,和父母道了别,踏出电梯,莫安安走很快,一直走到玻璃门外,走入夜幕,她停住脚步,深深呼吸。

夏衍仲紧跟在莫安安后面,她停,他也停了,“安安”,他叫道。

地上落着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叠在一起仿佛手牵着手。莫安安看着那串影子,怔怔地,问夏衍仲:“今天几号?”

夏衍仲没料想她会突然发问,愣了一瞬:“16号,”他半开玩笑接着说:“昨天刚发完工资,不会错。”

“去办离婚那天是19号。”莫安安说,“差不多了。”

不用说是什么“差不多了”,夏衍仲也明白,他之所以请莫父莫母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差不多”。

夏衍仲慌乱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真快。”

“快吗?”莫安安眼睛从地面的影子处移开,望向夏衍仲:“都说两个人在一起难,没想到散开更难。我从来没觉得30天这么长过。”

她的语调很平和,没有期盼、雀跃,也没有遗憾、不舍,像是公司里宣告令人精疲力尽的项目终于结束的项目经理,听得夏衍仲心里刺刺地作痛。“我不想散,”他低吼了一声,“我不跟你散刚才敖衡把你拽到一边,就是说这个?”

莫安安:“不是”

夏衍仲却已经情绪激动起来:“冷静期是要过完了,但谁说我必须得同意?他妈姓敖的算什么东西,抢女人抢老子面前我就一定要点头吗?”

莫安安很怕他这样大声吵嚷,让她觉得恐惧,就像那天晚上,夏衍仲把她推到墙角,扬起一只手质直指着质问她。这种情形无形地放大了他们之间的生理悬殊,他是座能爆发熔岩的火山,莫安安只是棵脆弱的树,滚烫的岩浆随时可能把她吞没粉碎。

保安过来了,打量了两人的穿着,客气地提醒夏衍仲说话注意音量。莫安安冷眼看着夏衍仲打发那保安,有好些话想解释,但又发现其实没有必要,正如很多次她都觉得夏衍仲懂了,如今看他还是没懂。

或许今后他也不会懂。

“算了,”莫安安深深看他一眼,“讲不通,我不再讲了。”

说完,她便转身要走,夏衍仲急急地跟了几步,莫安安停下来,厌恶地瞪着他:“你要逼我报警吗?”

她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在气还是怕,夏衍仲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原地站住,看莫安安坐上出租车,他上前喊道:“不是要带妈检查吗?我陪你一起”

没有回应。

车绝尘而去,尾灯转眼变成红色的小点,消失在了视界。

莫安安人好像麻掉了,车拐了个弯,她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淌了下来。她感觉很难,太难了,生活好像要完全压倒她,每当她要试图挣扎,就会有新的难题跳出来,狠狠把她踹到在地。

天还没暖起来,深夜的街道仍旧冷清,车窗外只有些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偶尔簇拥着路过,笑着闹着,看样子目的地是附近那家知名夜店。莫安安经历过他们的年纪,却没有经历过这样蓬勃的青春。她心里一半羡慕,一半不平。

怎么有的人生来就能过的轻松快乐,有些人连朝那个方向靠近一点点,都像跨越刀山火海那么难呢?

为什么同样为人子女,有些被宠爱、被惯坏,有些却要从小做个大人,要懂事,要谦让,还要接受基因里的糟糕种子?

的士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姐,人微胖,起初边开车边哼歌,不经意抬眼看了后视镜,发觉后座的女孩在哭,停住了听不出曲调的哼唱:“姑娘,失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