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男人会不在乎头顶绿油油的帽子。夏衍仲早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得知真相后和敖衡的见面,在臆想中,他或是愤而挥拳,或是冷酷高傲,敖衡则应该心怀愧疚,眼神躲闪。可是现实却与臆想截然相反,敖衡不仅没有什么愧疚的意思,目光里甚至有些只有他能解读出来的挑衅,那句“好久不见”听起来竟是那么讽刺。
“好久不见。”夏衍仲说。他想语气凶狠些,但在商场逢迎久了,有些习惯比他预想还根深蒂固,他看见敖衡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不由自主疲软下去,挤出一个笑来:“敖医生。”
莫父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两人的交锋,审视的目光从敖衡的皮靴扫到头发,问莫安安:“你朋友?怎么认识的?”
“这些回头可以找机会详聊。”不等莫安安回答,敖衡代她答道:“当务之急是先寻找莫阿姨的行踪,路口几个店过去两个小时的监控已经调出来了,一起去看看吧。”
莫安安前一刻的紧张转为了急切:“对,先去看监控。”
夏衍仲脸色阴晴不定,也点了点头。
敖衡来之前,夏衍仲还有心热络气氛,时不时说几句俏皮话,这会儿却完全沉默下来。他看敖衡走在前面,拉了莫安安一把,刻意和前面两人拉开了些距离,问她:“不是跟你说过敖衡这人不可信么,你怎么又把他给找来了?”
莫安安站住:“你能调出这些监控出来吗?”
夏衍仲被噎了一下,静了片刻,只得承认:“不能。”
莫安安点点头:“就是这样。”说完看也不看他,继续迈步追赶敖衡和莫父。
他们都在往前走,走向距离餐厅最近、交通最繁忙的那个路口,街上人流愈发稠密,有稚嫩的孩童牵着发光的气球欢快跑过,身后跟着叮嘱“看着点路”的家长,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但夏衍仲自动屏蔽了这些,他眼里风景淡去,人声皆寂,只余莫安安不住前行的背影,她步伐坚定、果决,没有一点犹豫和迟疑,带着一种与他渐行渐远的义无反顾,令夏衍仲忽然生出一种绝望。
他大概,是再也追不上她的身影了。
“莫安安。”他喊,不敢大声。
夏衍仲这回叫的是全名,当被人叫出全名,几乎所有人都会出于惊诧而发愣。莫安安捕捉到这很细微的呼喊,也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夏衍仲要说什么。
夏衍仲快走两步,莽撞地冲到距她不远处,步速慢下来。路灯是黄色的,却映照出了他眼底的红,跳跃着细碎的流光:“是我求你和我一起睡的。”
莫安安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没等到结婚就同居,是我求你的。”夏衍仲向她解释,“我喜欢和你盖同一个被子,睡同一张床。”
敖衡已经发觉莫安安没有跟上了,他停住,转身。远远地,夏衍仲的心跳在这一秒也跳空了一拍。他如同一个怕被人发现的告密者,倒豆子似的,飞快地说:“没有孩子也是我的主意。我还没玩够,还想拼事业,嫌弃孩子麻烦。
“还有出轨,出轨是我色令智昏,只顾满足自己欲望,忽视了你的感受。
“我爸妈总是挑刺,我其实知道他们不对,但从没站在你这边,对不起。
莫安安脸上的不解已变为惊讶,她睁大着眼睛,呆呆地听着。
夏衍仲还在继续:“我们的婚姻不成功,有些是两个人的错,有些分不出对错,可说到底,是我错的更多,比你多太多。”敖衡过来了,他的到来像是宣判被告结束陈词,夏衍仲只来得及把最后一句压缩了告诉莫安安:“你爸说得那些不全对,不要听。”
报警
街旁的广告屏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变化一轮,眨眼,画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提包的漂亮模特,背景从米白过渡到深红,色彩似乎也从银屏渲染到了这条长街,使人的情绪不由变得激动、亢奋。
夏衍仲没办法不激动。他看见了莫安安的表情,那绝不是厌烦和无动于衷,希望就像遇风的火星,因她的反应再度燃烧。他期待莫安安再说些什么,类似的话重复了数不清多少次,但这次最真心,真心值得被郑重对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莫安安轻声说,“这对我很重要。”
她头微微低着,像是也在难过。夏衍仲看见此景,忽然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疼,这疼好像只有一种方式能缓解,他伸出手,想去触碰莫安安。
他扑了个空。
莫安安比夏衍仲预想更快地处理好了心情,她擦擦眼角,时间的间隙短暂到无法计数,却恰足使两只手在空中彼此错过。
“只是太迟了,”莫安安眼圈微微发红,笑着:“真的太迟了。”
莫父背着手站在远处等待他们,敖衡已经过来了。没有旁人,敖衡连装都懒得装,走近后,他一眼未看夏衍仲,只是问莫安安有没有事,看她摇头,说“快走吧,店里的人在等。”
尽管做的很隐蔽,但夏衍仲还是看到了转身的时候,敖衡悄悄捏了莫安安的手。
夏衍仲被这一幕深深刺痛,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会更难受了。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令他不快的事:位处十字路口的茶楼他十几分钟前刚刚登门拜访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求查看店外监控,经理倒也客气,不直接拒绝,只说店长不在,自己没有权限。敖衡领他们一来可倒好,刚刚还不在的店长不仅亲自迎接,还让店里的师傅特意给他们泡上好茶、备好点心,态度热切得像是迎接上级检查。
夏衍仲习惯他人拜高踩低,可他却鲜少是那个被踩的“低”,受此冷落,他踏进门的时候脸上像蒙了一层铅似的发黑,步子气恨恨地。
几人分别查看不同角度的监控。根据摄像头记录,当晚七点二十三分,莫母曾打着电话从茶楼所在路口经过,方向向西。再往后,加速的播放器来来回回拖了几次,却都没有拍到她返途的画面。
敖衡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他站直,对莫安安说:“人没回来,应该不是你猜测的原因。”接着望向莫父:“阿姨之前有过类似的举动吗?”
莫父垮着脸,过了一会儿,摇摇头。
“您再仔细想想。”
“再想也没有。”
“我妈平常喜欢唠叨,不藏事,”莫安安说,“没特殊情况,她肯定不会一声不吭就消失。”
“那就该考虑报警了。”敖衡说。
莫父还是小城里的思维方式,遇事能避开“官家”则避,免得人尽皆知闹出笑话。听见报警两字,他极不情愿地动了动嘴:“这点事用得了麻烦警察吗?她天天跳广场舞,身体比年轻人还好。人贩子也不会拐她这年纪的老女人,出不了事的。”
敖衡淡淡看莫父一眼,转问莫安安:“你也是家属,同样有权做这个决定,你说,要不要报警。”
“报吧。”莫安安说,“我现在打电话。”
莫父本来就瞧敖衡不顺眼,现在见他鼓动莫安安擅自做主,便越发觉得他不顺眼。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朋友”一看就不是善茬,气场压人得很,显然是做惯了上位者的姿态。莫安安敢离婚十成跟这人脱不开关系,两人目光接触的时候,眼神粘得几乎拔丝。他原还奇怪自家面泥似的女儿怎么突然长出了根骨,感情是背后有这么个人做靠山。
莫父感觉很不高兴。
往更细了剖析,他的不高兴只一小部分是因为报警这个决定,更多的,却源自于做决定的过程:敖衡跟莫安安两人居然一商量就拍板了,完全没有充分征求他的意见,连劝服他的步骤都给省了,分明没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放眼里。
环境对人的影响的确不可忽视,如果换个地方,譬如小饭店的包厢,老莫大概早已发火,但这茶楼装潢高雅,四处悬坠着薄雾似的纱幔,摆着精致的插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他描述不来的清淡香气,和老莫习惯的汽修厂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味,他在这地方难免感到拘谨,说话都不好大声说。
莫父不便发作,只得心气不顺地冲莫安安瞪眼:“就你长了张嘴,就你会说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借题发挥。莫安安被吼得登时就有点眼眶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