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虽短,却真情实感,直让人心生酸楚。
黛玉向来敏感多思,见他这么个样子,不觉也红了眼圈儿,因道:“我何尝不是这么个心!”说着,泪珠夺眶而出,竟有些哽咽起来。
李总管见了,却是自觉失言了,忙上前劝慰。
又有紫鹃,一面与她拭去泪珠,一面也劝道:“既是见了面,正该欢喜,姑娘怎么伤心起来?往后见面的时日长着呢。”
如此说了一通话,黛玉才心绪微定。
紫鹃忙命人取来热巾帕,与黛玉拭面,又挪来脚凳,且让李总管坐下说话儿。至如香茶细点等物,却是早已备下,一色都是齐整。
黛玉过后只消吩咐两句,便一应捧上来。后头再叙起林如海近况,黛玉于京中客居种种,俱都顺畅起来。
那李总管原是极忠心的,与林父自小相伴,又是看着黛玉长大,与林家父女名为主仆,实则情分非常。林如海一应事体,他都明白清楚,黛玉问什么,自然答得明白。而黛玉言谈形容,他也细细看在心内,见她面庞身形竟比往日略好了些,心里便生欢喜,不免问了几句。
黛玉笑指着紫鹃,道:“原是她寻摸出的法子,一应饮食起居都似照着方子似的规整。我原说是折腾,没想着用了一阵,竟有些效用。”
听是如此,那李总管更细细打量了紫鹃一回。见她生得清俊齐整,立在那里如同一株青竹,竟有些挺拔的意思,他心里便有些称许,问了几句家常,见都回得简便,原是做事的模样儿,越发放心,抚须笑道:“姑娘有这么个贴身人,非但老爷,就是我们也能放心了。”
正说着,外头贾母使人送了四样细点,四样果品,赏与李总管。
李总管心里会意,一时领了赏赐,又坐着说了一回话,便笑道:“说了这半日的话,竟有些迟了。老爷还嘱咐我往京中几处地方走动,又要赶着年下回去,竟有些紧着。”由此辞去。黛玉听说如此,也不好多留,又听得他说做完差事再来拜见,且嘱咐回信等事,更添了三分伤感。
待得送他出去后,黛玉不免垂泪一回。幸而贾母那里摆饭,她收拾了精神过去,倒还罢了。
及等后晌回来,紫鹃打量着她心中郁郁,便立时提了分送各处土仪的事。黛玉听了,还是出了一回神,才点头道:“你将账单东西都取来,我再看看。”
紫鹃答应一声,嘱咐丫鬟将事物取出,又亲拿了账本,且与黛玉细看。
黛玉看一行账目,又将物件一样一样看过了,挑出内里颜色鲜亮的,样式新巧的,一份一份理出来,打点妥当,且与迎春等姊妹。再挑出笔墨新书并顽器,且与宝玉、贾兰,又有与凤姐、李纨两处的,又特意与湘芸留了一份,着实费了些精神。
待得样样妥帖了,黛玉便命往各处送去。紫鹃见内里并无贾环、贾琮两人,便提了一句:“虽则向来少见,到底也是同辈,竟送一份罢。”
黛玉本不留心,只依着素日情分而定,见紫鹃说得有理,便又挑出些东西,备出两份送去。一时小丫鬟都去了,紫鹃记了账目,她瞧见纸上贾环贾琮两个名字,便随口问道:“怎么倒记起他们两个了?”
“说到三姑娘,便想到了环哥儿,不免又想起琮哥儿。”紫鹃笑着说两句,见黛玉若有所觉,又笑道:“他们虽没个好声气,到底也是一家兄弟,东西也不值什么,尽个礼数也就是了。”
黛玉点点头,也不再提什么。
那边姊妹等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又说见面再谢,也不细说。独有凤姐听说各处都送了东西,连着贾环贾琮两处都有,不由笑道:“怪道老太太特地补了身契,且将那紫鹃与林妹妹使,果也是有助益的。”
平儿正捧了茶过来,不由奇道:“奶奶这话怎么说?”
“你瞧林妹妹向来的性情,可是能想着环哥儿的?纵想到了,这些个东西原不在礼数上,不过做情面的,除了姊妹并宝玉,旁人送与不送都使得的。自然是依着心意来的。”凤姐坐在炕上,手里捧着茶,却也不吃,只用盖儿撇去浮沫,口里慢慢着道:“自然是有人劝了。林妹妹屋中,小的小,不中用的不中用,也只那一个紫鹃了。先前老太太补了身契,也是想着她自此与了林妹妹,一时或回姑苏,或是出阁,都能带了去。”
第7章 弹言
平儿手中一缓,吃惊道:“林姑娘才几岁,老太太怎就想到这儿去?”
“自然是为着林家那头。”凤姐垂头抿了一口茶,就搁到炕几上,松松泛泛靠在大引枕上,伸出两根指头揉着太阳穴,随口道:“前头没说定,倒还罢了。如今每月林家都打发人过来,说是书信,大约也要瞧瞧林妹妹怎么个模样儿。”
这话一说,平儿就明白过来,点头道:“老太太真真心疼林姑娘,想得周全。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再是个好主子,也保不齐下头有些挑唆心大的。旁的不说,只瞧着咱们家那些个媳妇婆子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口里说着,她一面挪到后头,且与凤姐揉搓弹压。
“我料想必是这么个缘故。”凤姐放下手,美眸半眯着道:“林妹妹有老太太疼惜,又有这么个亲爹依仗,林家也极富贵,原是不必愁的。可惜没个兄弟,未必能得个长久。我都能想到这些个事,老太太世面上什么没经历过,自然是有些考量的。大约也有些早做筹划的意思。”
平儿想贾母向来的言行,倒也有些对头,因道:“京中姑娘出阁,早则十五,迟则十□□,可早早定下的,也大有人在。这么一想,说着是还有好几年,可要挑个好的,也是该早些打算。”
凤姐听得一笑,忽道:“那可说不准,我瞧着老太太未必没个亲上做亲的心思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也好,又都能在自己跟前儿的。只是姑老爷那里不好张口罢了。”
后头的话,她没有再说,平儿却也会意:从来嫁女嫁高,娶妇娶低。宝玉虽有衔玉而生的吉兆,也生得得人意,可林家是世家列侯之后,正经嫡支正脉,林如海又科举出身,现今做着天下有数的肥差要职,是当今的重臣。要娶他的独生女儿,要没个出身进业的,再难做的。
主仆两人心内明白,口里却一字不提,随意寻了一件旁事,说得几句,外头贾琏回来,就将这事搁下不提。
只是她们不大相干的,做个笑谈容易,紫鹃却着实提心。
这里也有个缘故。
她是真个喜欢《红楼梦》,且还是个博爱的,对里面有名有姓儿的人,多是保持善意。依照本心来说,宝黛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好事。但是如今身处其中,身家性命相关,想着宝玉实在说不得有担当,而这个时代女子无法自立,都要依仗男子,这么个人,哪里能使人放心?
然而,这些个时日过来,宝黛两人亲密非常,真真是一对小儿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看着都能觉得美好。不说能不能拆散他们,就是试一下,她也有些不忍心。
再有,这个《红楼梦》是有些神神鬼鬼的僧道命数,黛玉又有前世绛珠草还泪的缘法。她要动手去做,会不会有这些神神道道的人物过来拦阻?又有,那绛珠草还泪不成,会不会早结尘缘,好再投胎?
这些个事情缠在一块儿,又不能分辨明白。由此忽忽数月过去,紫鹃心里还是没能有个定论,实在心焦。幸而有那么两件事,让她心中宽慰些:
一则是黛玉身体渐渐好了些。这大半年过去,她虽也病了两回,却只几日就好了,说着比往年好多了。现今又开始散步锻炼,水土饮食也更适应了,以后这样精细着,再熬个五六年,也就大差不差了。
二来,林家每月使人送信寄物。黛玉得了家书,晓得老父音讯,少了一桩心事。而那些仆妇自然都是心腹得用的人,一时拜见黛玉,往来言语,紫鹃自然也拼凑出林家总总人事。更可喜有了这么些人传话,又有黛玉书信,她也为林如海所知,后头甚至有特意赏赐她的东西。
这所谓赏赐,紫鹃心里是有些下意识的膈应,但是林如海这样的举动,却表明他有心拉拢。那在他眼中,自己就是有价值的,值得看重的。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在琢磨出这么个事项,又渐渐从黛玉并林家仆妇口中试探出一点凭证后,紫鹃便有了些别的想法。只是现今身份所限,没有筹划清楚,确定哪怕事情不成,也不会累及自身,她是不会轻易动手做什么的。
茜雪的结局,还没过去多久呢。
因此,虽然眼见着宝黛两人情分越重,紫鹃还是一句话没多说,一件事没多做,只默默做事,细加思虑。谁知她这么个模样,倒更得了贾母称许,连着黛玉并其屋中上下人等,待她也更为不同。
此间种种,倒也不细说,只忽忽半载过去,转眼就到了九月。
这日太阳正好,紫鹃便取来针线,坐在窗下绣花。一时功夫做得大了,瞧着黛玉犹自睡着,屋内也无旁事,便揉了揉脖颈,往院中散漫散漫。
正自走着,忽见鸳鸯也从正房那边出来,便紧走两步,笑着唤道:“姐姐怎不午睡?”
鸳鸯见着是她,就笑道:“早起吃了一点汤圆儿后,就觉得胸口闷闷的,这会儿也消不去,索性出来走走。你又是什么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