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着这些,他一路回去,便将那人名事项都说与贾环,如此这般,说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口干舌燥得停下来,端起冷茶咕噜噜灌了下去。
贾环正坐在那里临帖。这些个惩罚,前头已是松缓了些,后面爆出燕姐儿那一处嫌疑,贾政便又命他照旧抄写。
要是旧日,他必然会抄得心浮气躁,可现今那些仆役都怕得罪自己,越加周全温顺。又有先前那一桩杀人的事搁着,他每每心里有些烦躁起来,就把那日的事想一想,再念一念现今满府的惧怕与无奈,浑身就畅快起来。
因此,这会儿听着钱槐说这个,道那个,他全不放在心上,只点一点头,道:“行了,往后也用不着姨娘怎么着,倒是你留意些,别一惊一乍的,倒露了行迹。姨娘说着的这些个人,你三不五日过去说说话,打听打听消息,也使她们说些闲话使两个小钱,买些点心瓜子玩意儿,或是干脆给一把钱,总将人收拢了来。”
这是再没听过的事,钱槐心里疑惑,忙问道:“哥儿拢着这些人有什么用?老太太他们也从不听这些个粗使的话。就算拢住了,也不中用。”
“他们不中用,我那一件事又怎么露出来,倒叫二嫂子知道了?”贾环冷哼一声,道:“那老太太身边的人,咱们倒能安排哪个了?她们原是仗着老太太他们,有头有脸的,用得着投奔我来?这些个婆子媳妇子,最是嘴碎,今日能坏了我的事,明日就不能坏了他们的事?你且瞧着吧。”
钱槐虽然还有些想不通,但念着花费不多,又是能充大头有脸面的,便也都应了。
后晌出去,他果真依着贾环所言,寻了那些婆子媳妇子,破满花个几个小钱,买点零碎的,今儿去这家,明儿去那家,勾着说些闲话。
然而,这些举动,却都落在旺儿等人眼中。
他们早得了凤姐的吩咐,又使了好几个得力的小厮,昼夜不停盯着钱槐家的。那钱槐去水月庵,回来后有拉拢婆子等事,虽不能知道里头的细故,外头的种种却都记下来,每日里都把事回了凤姐。
这日也不例外。
凤姐这会儿才吃了饭,正得闲儿歪在榻上,听了旺儿那一通回话,她眯着眼想了想,才道:“这几日瞧着,他走动的也就这七八个人,旁的再没沾惹?”
旺儿弯着腰躬身立在一边,笑着回道:“旁的也有几个,只我们瞧着,要么是撞见的,要么是亲戚走动,倒跟这些不是一路子的。”
凤姐道:“这倒奇了,寻这么些个婆子又有什么用?连着管事娘子都不是,不过领个差事做的,能值什么。”
旺儿也想过几回,这时忙道:“不说奶奶疑惑,我这瞧着的人,也是想破了头,没琢磨出个道理来。只这两日这钱槐每每说环哥儿的好话,又使了这些小恩小惠的,引得那七八个人都这么说许是想着搅浑水,说说环哥儿的好?”
“他还想着好名声?”凤姐冷哼一声,“他使了人,你也使人说一说外头编着的那些,我倒要瞧一瞧,谁能说得过谁?还有,究竟他使了那几个,你留个单儿下来,我后晌瞧一瞧。”
旺儿听了,答应一声,出去寻彩明写了个单子,呈给凤姐后,就自悄悄退了下去。
平儿收了那人名单儿,反倒好笑:“不过七八个人罢了,奶奶要一时忘了,只问我也就是了,没得留下这么个凭证来做什么?”
凤姐道:“你收着就是。”
平儿只得答应着,回身收在案上的匣子里,就又听凤姐吩咐:“把这几个人记着,这几日哪个有过来回事,你就提醒我一句。”
平儿口里应着,心里却着实想了想,才猜出她的意思来,暗想:那到底也是位小爷,奶奶这么盯着,终究不能怎么着他,没得倒落人口舌的。过几日,还是得劝一劝,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着,谁知凤姐却不肯听,三不五日见着了这名单里的两人,便拿话压住了,威逼利诱得收买了她们:钱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都要通报与自己。
这凤姐原是当家奶奶,凡百的事多是经了她的手,端得位高权重。那贾环如何比的?两人当时就磕头答应了,回去后也是欢喜不尽:要是这事做得好,岂不是攀上了二奶奶这高枝儿?
因此,这几处竟都是欢喜着的。
只贾母屋中,此时却沾不得半点喜乐,母子两人坐着,竟都有些闷闷的。
这里也有个缘故。
先前贾政瞧着瑞哥课业精进,又思及儿孙不肖,着意与宝玉、贾兰两人各挑拣一个塾师,以作教导。这几日便都忙着这一桩事,但人还没找着,他得闲想一想旧日种种,不免又有些犯难起来:
先前所寻塾师,因着宝玉不尊重,多有胡乱软语毁誉贤人的,说着除却四书之外,旁的都是编撰的,又排揎时文八股,真真是将几个塾师都气得不行。这等事原是该罚的,或打手板儿,或罚书,至多一两个月过去,也就知道敬重先生的道理。偏偏母亲宠溺孙儿,一等受罚了,她不管不问,倒寻先生的不是。
一来二去,竟都不中用。要不然,也不会使他去族学里去。现今看来,这寻一个好塾师倒在其次。竟须得先与母亲说定才是。
只是贾母向来宠溺,贾政也是深知的。
旁的不提,宝玉原已是能起身走动,母亲却仍旧使人说打得重了,必得好生将养几个月,如今只管在园中浪荡,哪里还记得读书两字!
想到这里,贾政也有些喟叹。只得将旧日种种,又并现在贾环那里的法子,融到一处,着实想了好半日的功夫,才定了个主意,寻贾母商议。
从瑞哥课业精进说起,又到贾环近来拘束着读书,倒也有些进益,再接着说宝玉、贾兰两处须得各聘一个塾师教导,贾政着实说得详细。
贾母虽因为旧日种种,下意识有些排斥,但也知道老子教导儿子,原是天理,就是宝玉读书,也系他的本分,因此,她面色淡淡的,口里却也答应着:“这原是应当的,我何曾拦着,倒引得你说了这许多来。”
贾政道:“从前请的那些塾师,竟都求去了。这固然是宝玉他们顽劣,也未必不是法子不对。”
这话倒是出奇,贾母向来只听贾政训斥宝玉的,从没提塾师的不是,今儿突然听到,她不免有些惊讶:“这话从何说来?”
贾政道:“我与母亲说瑞哥并环哥儿两处,就是从他们两人处明白了这个道理。旧年我吩咐塾师,说着讲经义,说义理,却没个布置。现今瑞哥课业精进,与他常自诵读、临帖抄写,自己揣摩也是大有关碍的。就是环哥儿,我罚他背诵抄写,旁的不提,字却着实进益了,书也尽能背下。可见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也是一大要紧处。”
贾母老练成精,一听即明,因道:“你的意思,竟也要宝玉照着这么做?”
第57章 议定
贾政点头称是:“这月余光景,我必请来塾师教导他两人,戒尺一律不用,八股时文也不动,宝玉那里只将四书讲透,兰儿又次一等。只是一件,宝玉并兰儿两个,每日里抄书三页,诵读十遍,再做文章一则。旁的惩戒一概不用,母亲看着可使得?”
说着,他便将随身所带书册递给贾母,与她细看。
贾母翻了翻,瞧着三页书着实不算太多,且没有甚个惩戒伤身的,倒也勉强使得了。因而,她点一点头,答应道:“也罢。就依你。只宝玉身子才好了些,我想着他近来多灾多难的,总还要将养一段时日,现今且饶他歇一两月罢。”
既商议到了此处,贾政虽则不满,倒也忍下来,因道:“也罢,横竖西席尚未请来,这一段时日容他将养一阵,倒也罢了。”
说定此事,贾政又问了几句饮食温寒,叙了几句母子之情,才自去了。
然而,这一桩事便似乘着风,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多有人知道了。这里李纨最是欢喜,着实跪在菩萨像前拜了又拜,笑着道:“只盼着真能寻一个好西席来。”
又有宝钗,本在王夫人处说话,听丫鬟报信说了这事,她略坐了坐,就出来往怡红院里来。
这时宝玉正歪在榻上,翻着一本游记,案上倒搁了了一摞书,混不似他平日的模样。听说宝钗来了,他方将手里翻着书册一抛,起身相迎:“宝姐姐来了。”说着,又吩咐袭人:“快倒茶来。”
“宝兄弟。”宝钗笑着唤了一声,目光已是在案上扫过,“这是在用功呢?”
宝玉摆了摆手,道:“当不得宝姐姐这话,不过随手翻了翻罢了。”
袭人捧了茶盘过来,先将一盖碗茶递给宝钗,听了这话,她便笑道:“可不是。宝姑娘瞧着这一摞书,满以为他当真用心攻读了。偏他是叫我们搬过来,堆在那里,也就偶尔翻一翻就丢开手的。哪里敢说读书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