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丑时三刻,就听到外头一阵细乐隐隐,又有报信的,道是贾妃起驾上舆去了。又有剩下诸人宽慰了贾母,王夫人,搀扶出园来。紫鹃等人忙迎上来,或打点衣衫,或询问温寒的,又有凤姐留心在意的,忙吩咐厨下将三四样细粥,十多样精致小菜点心送来,且让贾母等人略用一点子。
待得用了一点饭食,众人略说两句话,也各自散去。
及等翌日,元春见驾谢恩,又回奏归省的事,那边圣上听了,倒也欢喜,颁下旨意乏了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等人,也不消细说。
只贾府连日的辛苦,真个人人倦怠疲惫,那园子又布置得精细,陈设极多,一应的东西收拾了两三天才罢。紫鹃等人趁此细细过去赏玩了一回,虽不如先前归省时,也是极奢靡的。
待得回来,紫鹃便不由感慨,又说与黛玉:“我们现过去瞧一瞧,都要出神,那日夜里各处还不知怎么的好看。可惜没个画像,要能似那清明上河图一般,也不辜负这一段富贵风流了。”
黛玉不由一笑:“前头你说的什么?现又改了过来,也不害臊。”
“瞧姑娘说着,这里头一景一物,难道只为着归省的?”紫鹃也知黛玉作为古代贵族仕女的常情,并不以为意,反细细着说道:“这就好比深山里的兰花,它自开自落的,原是那样长着的。旁人若是为着好看,将它挪了出来,却说它一生所系,不过这两个字,也是不妥的。”
她说得虽细,却着实有些含糊,也是刻意寻了个不合适的例子,以免生事。谁知黛玉生性聪敏,这话一入耳,她便体味出些滋味儿来,细细想了一阵,越发觉得内里有些耐人寻味,当时便追问道:“你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却又有趣,倒似个橄榄,嚼着嚼着,更有些异样滋味,只一时说不出来。”
紫鹃心内一动,原想多说两句,忽想起先前黛玉的叮嘱,复又收回言语,只道:“瞧姑娘说着,这有什么古怪的?那好好儿的园子,费了多少精神,用了多少人力?现今省亲一过,大约就要锁了起来,岂不可惜?依着我看,竟是姑娘们都进去,说说笑笑,吟诗作画的,里头的花儿树儿的也不寂寞了。旧年姑娘吟诗,说着人面桃花相映红,可不是这么个理儿?”
“什么理儿?那园子原是贵妃省亲过的,正经锁起来,不许旁人轻易踏入,那才是理儿呢。”黛玉听她这么说,倒将先前一点滋味放下,因道:“你既是羡慕那园子,这两日多去瞧一瞧,横竖也是无事的。咱们又不比凤姐姐,现今还要忙得脚不沾地。”
说到这里,她又嗐了一声,道:“先前你说凤姐姐那些话,我原说过分了,现今瞧着竟是一点不错。这些日子以来,独她最是忙碌,事多任重,甚个都能牵扯着。按说这会儿她也该偷空歇一歇,可这连日过来,不说躲静,反要显得跟无事的人一样。再是个筋骨强健的,也不合这么磋磨煎熬的。”
紫鹃听了,不由沉默了半晌,才道:“姑娘自小有些弱症,才知道千好万好,不及身子好的道理。二奶奶从来康健,这没个经历,如何晓得?姑娘若是得了时机,劝说两句,也就是素日的情分了。”
黛玉想一想,也自点头。
一时又有贾母那边使琥珀送钱过来,两人搁下话头,笑着迎上来,又倒茶,又命她坐着,只唤小丫鬟将钱收了,便问几句闲话。谁知琥珀瞧着左右无人,却悄悄道:“姑娘,紫鹃,宝玉房里李嬷嬷又闹了起来呢。”
说着,她便将自己从宝玉房前路过,听到里头吵嚷,就在窗下停了细听的事说了一回,末了还冷笑道:“亏她还有脸提茜雪,仗着自己奶过爷们,也不知兴成什么模样。一碗茶,一碗酥酪都立要抢了去。这一般也是吃过见过的,何必着?依着我看来,这样的东西纵得了,尝着也没趣儿。”
黛玉虽不喜李嬷嬷,想着她是宝玉奶母,又在人后,倒也不说什么,只道:“这哪是为了一点吃食,不过排揎人罢了。”紫鹃也点头,应道:“她虽是告老解了事的,一时半日的心里也挂着的。现今袭人家去了,她都这么个模样儿,明儿回来,必要再吵嚷的。”
琥珀听了,却是眼珠子一转,因道:“明儿她真个会来?”
“你想着甚么?”紫鹃有些疑惑地看向琥珀:“这来与不来的,又能怎么着?”
“这你别管,我心里有数的。要做什么,明儿你就知道了。”琥珀笑着用指头儿敲了敲桌案,又再三追问。紫鹃只觉这话不好,便不肯应承,反又劝了几句。
琥珀嘻嘻笑着应了。
第22章 排揎
一时她去了,黛玉与紫鹃对视一眼,也只得作罢:“她是个明白人,也做不得什么破了规矩的事。那李嬷嬷又已是解了事的,顶天儿吵嚷一回,也就罢了。”
却不知琥珀回去,抽了个没人的空挡,就将宝玉房中的事说与贾母,又道:“老太太也知道的,那袭人是个省事的,原这样的口角小事,大大小小的总没个断的,说也无趣。只我听李嬷嬷的言语,倒似还要吵嚷。这有的没的,常这么着,也不是个法子。旁的不提,宝玉素来是个重情的,一头是奶妈妈,一头是您给的丫鬟,偏了哪个也不好,要多说了反倒没脸呢。”
贾母世情上经历过的,素知那些奶娘的脾性,如今又干系到了宝玉,且茜雪被逐,原是她的话,不免也有些着恼,因道:“这两日你打发人瞧着些,果真如此,我自有话说。”
琥珀忙垂头应了。
是日袭人回来,虽则有李嬷嬷拿了酥酪一件,她也拿话遮掩了去,将小事化去,又寻了由头,劝谏宝玉百事检点,不要任情,面上总要做出个样子来等话。由此絮絮说到三更,各自睡下,不成想,翌日她便觉身子沉重,头疼目胀的,百般挣扎着起不来。
宝玉忙回了贾母,与她请了大夫看视,幸而只是偶感风寒,吃两剂药便可。当时就开方取药,命人煎好,与她服下去,又盖被渥汗。
宝玉一则唯恐惊动她,一则黛玉离着极近,又挂心她午睡久了,走了眠。谁知过去了,紫鹃正要唤黛玉起身,见他来了,便笑道:“又来一个。”
黛玉也撑不住笑了,推被起身,又笑道:“罢罢罢,有你们两个,我若再睡下去,只怕梦里也不安生呢。”说着,又命紫鹃与她盥洗,宝玉坐在一边,顺手将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打开,瞧着里头玫瑰膏子似的口脂减了去了大半,因道:“妹妹这胭脂也将用尽了,赶明儿我与你再做些。现今有个新法子,必是能比这个好的。”
口里说着,他不觉就用簪子挑起一点儿,黛玉从镜中看着,不由一笑,扭过身点一点他左边腮子上,因道:“再是个好的,也不用带出来。瞧瞧这是什么?这事儿做也做了,还带出幌子来。等会子舅舅若看见了,又怎么说?且又有别人,也不知里头的事,只当新奇事儿,说来说去,吹到舅舅耳朵里,也是一场气。”
宝玉瞧了瞧,也自笑了:“今儿淘漉胭脂膏子,谁知噌了一点儿。”说着放下那盒子,又寻帕子。那边黛玉已是抽了自己的帕子,与他揩拭了。
紫鹃虽立在黛玉身后,两人一举一动却混似没她似的。
待得梳头盥洗罢了,黛玉又因身子酸软,便唤了宝玉一起卧在那里说笑。一时争,一时好,一时打闹两句,一时又凑到一处说话,说一回暖香冷香,又说一回耗子偷果品的笑话,真个嬉笑顽闹。
紫鹃看在眼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了。似这么一对漂亮干净的小儿女,打打闹闹的,谁个不喜欢,谁个没有你们就在一起的念头?可想想后面可能有的乱世,必然有的贾府末路,那一点风花雪月,那一点小儿女的美好,实也有些风吹雨打去的叹息。
更可恨,她自己也做不得什么。这一对青梅竹马,又一见钟情的,能做的实在不多,说得过了,做得过了,只怕现在虽还盛世繁华,自己反要被打出去。现成的例子,前面有茜雪,后面还有晴雯那一杆子人呢。
而在这五味纷杂间,宝钗走了进来,听着说典故两字,故意笑道:“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
黛玉两人忙起身相让,又命茶果,道:“还有谁?饶他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宝钗拿着帕子掩住笑,却将前儿绿蜡一事说出打趣。三人赶在一处,说说笑笑,正是有意思的时候,忽听见宝玉房中一片吵嚷,忙侧耳细听了听。
里头黛玉耳朵尖儿,一会就听清了,不由看了紫鹃一眼,才道:“这是李嬷嬷与袭人叫嚷呢。昨儿我就听过两声,原说不打紧,没得今日又来,可见她真个老背晦了。”
宝玉忙要赶回去,宝钗却一把拉住,劝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她老糊涂了,且让一步为好。”宝玉说声知道了,就要过去。谁知才出了门,就瞧见贾母不知怎么的,竟拄着拐杖过来。
虽说那边鸳鸯等人俱围在那里,宝玉也赶忙过去:“老太太怎么来了?这么个天,正该暖和着些,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来吩咐就是。”说着,他又紧着过去搀扶。
贾母见着他面有急色,又这么说着,便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不过闷了,出来走走罢了。这是李嬷嬷的声音罢。为着什么,倒是这么高声大叫的。”
宝玉正欲分辨,那边李嬷嬷早已高声喝骂起来,又是小娼妇,又是哄宝玉,又有装狐媚,又说配小子等,实有些不堪。宝钗黛玉在屋中也听的皱眉,出门意欲过去说两声,两下里劝解了,也省得生事。见着贾母立在那里,她们也是吃惊,忙上前问好儿。
贾母点一点头,见黛玉匆匆披着斗篷出来,便唤她到跟前来,与她理了理系带,混似没听见那边李嬷嬷的世俗粗话。宝玉三人见了,都有些不知所措,恰此时李嬷嬷略停了停,宝钗意欲说两句话开解,贾母却忽而道:“鸳鸯,你进去,把李嬷嬷请出来。”
鸳鸯答应了一声,进去唤人。
那李嬷嬷原是积了半日的火,哪里禁得住,饶是鸳鸯好言好语,她还是止不住絮叨茜雪、酥酪等事,夹杂着说个不清。幸而鸳鸯是贾母跟前得力的大丫鬟,她也存了一点忌惮,终究慢慢劝了出来。
谁知出来抬头一看,贾母等人正站在前头,那李嬷嬷原是停不住的嘴,当时就止住了,张着说不出话来。
贾母反而平平问道:“这是李嬷嬷罢。”
这一句话,李嬷嬷就臊得满脸通红,忙过去跪下,又惴惴着道:“老太太万福。”
贾母半句不提先前的事,只道:“宝玉,扶你奶妈妈起来。她虽解事告老了去,日后不能照管你的事了。谁让旧日你吃了她的奶,原是该担待些的。”
宝玉答应一声,就要走过去,那边李嬷嬷面上半青半红的,忙自个爬起来,呐呐道:“老太太,是我糊涂了,这大正月里没规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