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盘算,紫鹃先回到潇湘馆,将内里的种种,尽数说与黛玉。
黛玉早听说了一些事。
毕竟邢夫人拿下凤姐的人,又压到贾母跟前,而后凤姐单刀直入,兵不血刃将事情完结。从头到尾都是落到众人眼里的,既有冲突,又有细节,又事涉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太奶奶,真个是一出戏都不能这么精彩了。
这样的好戏,自然人人议论,不过半日的工夫,满府上下人等,连着东面赶车的马夫,都听到了风声。何况黛玉这样身处内宅,又多心留意的,早听了许多议论。
如今再听紫鹃这一番话,她心细,又聪敏知机一点就透的,当即便叹道:“凤姐姐是个聪敏人,大太太忽得闹出这样的事来,她岂有不多心的?自此之后,只怕越发要生出事来。”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难论对错是非。”紫鹃道:“终归还有规矩礼数在,闹也不合闹得太过,姑娘何必耽心?只瞧着罢了。”
“话是如此。”黛玉犹自郁郁不乐:“如今这府里内外不宁,终究不是兴旺之态。”
见她想到这些,可见眼光见识多有长进。紫鹃不免有些宽慰,口里却少不得劝慰。只待得宝玉从学里回来,她才往后退了几步,叫来春纤嘱咐了,又往含笑言语的宝黛两人处看了一眼,就打起帘子往王夫人院中去了。
及等到了院中,她还未寻小丫头言语,忽见彩云从里头出来,忙叫住了她,细细端详两眼,才笑道:“昨儿听说你大好了,我还想着要劝劝你,竟多将养两日才是。如今一瞧,竟与旧年差不离了。”
彩云见着她,也十分欢喜,拉着往边上去,一面说些随常的话,不过是起居温寒一类的。
紫鹃也拉着她的手,陪着说些亲密话儿,待得后头彩云问她今日过来的缘故,她才往王夫人院里望了一眼,低声道:“彩霞她在哪里?”
彩云一听,便松开手,往紫鹃面上细看了两眼,忽得道:“你寻她,可是与那位小爷有干系?”说着,她比出三个指头儿。
见她这么个言语模样儿,紫鹃立刻品度出些深意,忙瞧了瞧前后,见着无人,才低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什么事我是不知道。”彩云也压低声音:“前一阵子她说破了一句,仿佛替环哥儿做了什么错事。后头虽没再提,这一阵也是闷闷的,心里挂着事儿。你要去问,可得心里有个数儿。”
紫鹃越发拿准了,口中低声答应,又问了彩霞现在自己屋中,便辞了彩云,径自寻了彩霞。
彩霞见着她来,还自笑着,但瞧着紫鹃打发了小丫头,又瞧了前后左右,这才关了门,拉着她往里头去,便笑意渐消,猛然提起一口气吊在心头,勉强道:“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紫鹃紧紧抓住彩霞的手,凑到她耳边,声音又低又短促,却生生砸在她的心上:“你这么个聪明人,为了个环哥儿,怎么也做出那样的糊涂事?二奶奶知道了,你这小命儿要还是不要?”
“我……”彩霞猛然喘了一口气,声音发紧,无数话想要嚷出,却硬是只吐出一个字,便抖着手指抓住了紫鹃的手:“我,你,你,你怎么知道?”
“我自长了眼睛耳朵,如何猜不到?”紫鹃叹道:“旧年金钏儿她们便提了一声半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咱们本是姊妹一般,你要寻自己的前程,我再觉得不大妥当,那到底也是一位小爷,终究比寻常小厮强十倍,我又如何拦你?”
彩霞没有言语。
紫鹃又将自己瞧见费婆子拿凤姐屋中仆妇的事,说与凤姐,并事情完了后往平儿处打听了两声,知道她们已是寻摸到贾环处,并猜度这事是路上被人看破云云,捡着重点提了两句。
而后,她才又道:“过来的时候,我与彩云说了两句闲话,听她说你这一阵有心事,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也是糊涂了,这样的事,如何做的?大太太与二奶奶闹到这份上,自然不好对打,但旁人夹在里头,却必是讨不得好的!”
“我也没想到的。”彩霞眼圈儿一红,低声道:“我只说环哥儿知道了这桩事,拿着讨个好儿,免得两处僵持着,终究吃亏。谁知,谁知,他却生出这么个主意来,越发闹僵起来了。”
说罢,彩霞便将里头的事说了出来。
紫鹃听了后,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你既说与我,要讨我的主意。我便问你一句你日后还是那么个打算?”
这却是问彩霞是否还坚持与贾环的关系了。
彩霞脸色苍白,哆嗦着双唇,半日说不出话来。
见此,紫鹃也知道了她的心思,不免叹道:“你若还是舍不得,我再要劝说,再要说往后如何,你也听不进去的,反倒伤了咱们的情分。如今这一桩事,瞧在素日的好上,我替你往平儿那里说个人情。只是,往后再要有旁事,我也不能再相助了。”
第231章 联络
彩霞脸色煞白,半日说不得话来。
室内一片寂静,紫鹃也不言语,直到看见彩霞双眼湿红,蜿蜒两行清泪下来,她才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缓缓而散,彩霞却似受到什么震吓,浑身颤栗了一下,猛地攥紧了紫鹃的手,泪珠滚滚而下:“连着你都要与我断了不成?”
紫鹃心里一酸,反手握住她:“这话如何说来?只是、只是我们姑娘素与宝二爷亲厚的,你也深知的。你我终归只是丫鬟罢了,还能做主不成?除了这个,咱们自然还是往日一样。”
她说得含糊,彩霞却听得明白。
从前她便觉出贾环对凤姐并宝玉颇有怨恨,只是风里言风里去的,还不能十分体味。这一向真个全心全意囫囵个儿依靠过去,她才渐渐觉出,这怨恨两字倒还算轻,细算来竟算得深恶痛绝,处之而后快。
她为此提心了许久,发觉凤姐这一桩事,也是犹豫过的。
但后来想着凤姐素来煊煊赫赫的,这一点小事能怎么着她,多劝和劝和,让贾环将这事做个话头,搭桥过河,终究是极近的亲戚,还能怎么着不成?再说,到底还是凤姐宝玉这一头更有前程,何必僵着吃亏?
谁知,贾环竟捅到邢夫人处,生生闹出好大的风波。两处休说缓和,竟比旧年结下更深的仇来。她在王夫人处得用,见惯了凤姐杀伐果断又八面灵活的手段,自然担忧。除此之外,也不免为贾环半点不顾自己,又冷厉奸猾的手段儿心惊。
这一向耽心虑后了许多日,贾环那里一点话也没有,倒是紫鹃悄悄过来,又与自己体面,又没有指摘半点,彩霞听话知情,心里早已是又羞愧,又动摇了。
有了这些,后面再听紫鹃婉转相陈,暗示贾环不可靠,不得已要离着远些的话。饶是与贾环好了一场,她也不免移了心思。
是以,沉默了半晌,彩霞终究还是忍不住,伸手拉住紫鹃,含泪道:
“我如今也知道了,多半他未必得靠的。只咱们女孩儿,跟一个人便是一个人,纵然上了当,失了脚,也是要认的。不然,哪里又算个人呢?”
旁的也就算了,听到这种类似从一而终的话,紫鹃却不免冷笑,因道:
“你要说旁个,我也不敢议论,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情意,说不得对错两字。但若说这个,我实是要说一句难道是个贼,也须跟着一辈子?依着我说,竟是做个踏实安稳的好人,强如这个。”
说到这里,她再看彩霞一眼,见其含泪垂首,似有动摇,终究叹了一口气,说了两句体己话:
“我本是不想议论环哥儿,也不为旁个,只为你一片情意,终究也是难得的。只是说到这份上,再要拿着虚话遮掩,也不是咱们的情意了。纵然不提我们姑娘,也不说宝二爷二奶奶他们,就环哥儿,依着我看也不是终身之靠。”
说着,她便将旧年贾环偷跑出去,杀人之后,劫色劫财的嫌隙细细说明白了。
这一桩事,彩霞也隐隐听过好些说头,只是身为王夫人的丫鬟,想着要听,什么风言风语听不得,又哪里有说贾环的好话的。是以,各种相互矛盾的流言,她又心里偏向贾环,倒将这事含糊不提,至今都不甚留意。
如今紫鹃细细将里头的事说完,又有人证,又有细节,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且她为人品性,彩霞也是深信的,这么听了一通,终究变了脸色,呐呐道:“怎么可能……他、他真个这么做了……”
“好话说,疏不间亲。”紫鹃轻声道:“我也没有旁个凭证,不能对质的。不过说与你听,全了自己的心罢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终归自己留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