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道:“凤姐姐临产在即,我如何敢说?二哥哥再不粘连,我便再也不提。”
话毕,两人分头而去,宝玉犹自怏怏不乐。依他看来,尤氏姊妹虽有不足,然则家门寒素,又无男子依仗,又是深闺女孩儿,这等事自然还是贾琏、贾珍的不是。
在外他说不得什么,且要遮掩,可到了自家里,心中细想,也唯有家门败坏四个字可说了。只想到这四个字,一并浮起的便是旧日贾政种种言语。
往日贾政言语,他深知父命不可违,要打要罚都是该的,心里却另有一番想头,暗藏几分不耐。现在将这些细想想,虽犹自厌恶,却又有三分戚戚然。
要是父亲所见所闻,皆是这么一派风气,他过往种种言语,也似有些情由。
一面想,他一面走,直穿过厅堂回廊,花柳山石,一径到了潇湘馆里。
黛玉正倚在窗下看书,一盏新茶余烟袅袅,几个小丫头围在下面做针线活儿,又有紫鹃坐在案旁,拿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室内一派安静,唯有清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宝玉顿觉块垒一消,只余爽朗。
一个小丫头眼尖见着,忙丢开针线,笑迎道:“宝二爷来了。”
这话一出,众人也都抬眼看去,宝玉摆了摆手,一面随口应两句,一面到了黛玉跟前,且去看案上搁着的书卷,见是李后主的词集,便笑道:“李后主的词虽好,到底哀怨了些。妹妹这一阵又咳嗽,竟少看一些为好。”
黛玉只是一笑,一时春纤倒了茶来,她伸手接过,又捧与宝玉,柔声道:“你这过来,可有什么事不曾?”
宝玉接过茶盏,只吃了一口就搁下,见她这么说,便笑道:“就不许我过来看你?”
黛玉也自笑了,因道:“如今可不同往日,你原是要金榜折桂的人了,自然不像小儿时闲淡。前儿我打发紫鹃送糕点过去,袭人瞧见忙就拦下,说着你读书倦了,竟倚在案头睡着,偏又养出一股警醒的性情,等闲有点响动就醒来。既醒来,精神便有些不济。你瞧瞧,可是不同了?”
宝玉道:“我说前儿怎么只见了糕点,连影子都没见着,原是这么着。那也是袭人太周全了,不过一时醒过神,不免有些倦怠,哪里就到了那地步。”
这般絮絮说了一阵,偏有王夫人打发人送东西来,原是这一季黛玉的衣裳首饰并布料等物,又有各个大小丫鬟的份例。
黛玉忙起身谢过,又命紫鹃收下。
因见屋子有些杂乱,她便与宝玉道:“咱们屋子里说话罢。这里由着她们收拾了。”
宝玉正有体己话与她说,自然应允。
紫鹃先将黛玉一应物品收好,那笔记下,又将几个大小丫鬟的份例瞧了瞧,见都如常,便只记下两笔,就收拾了账本,打发小丫头往厨下吩咐,不多时就得了几样时鲜果子并细点。
配着新鲜沏好的香茶,她在里屋外咳嗽一声,就自进来:“二爷、姑娘,这是新鲜送来的果子细点。”
第127章 诞子
那宝玉正与黛玉道完前情,说及自己戚戚之心,见她来了也只勉强一笑,道:“搁妹妹跟前罢。”
紫鹃往他面上细细看了一眼,一面将茶盘搁在矮几上,一面笑道:“难道拌嘴了不成?只进来这半会儿,怎么就笑脸成愁容了?”
黛玉原待宽慰的,见紫鹃打趣,便啐道:“你哪里知道这里的事。”说着,将前头的事粗略提了两句。
紫鹃这才明白,一面暗叹尤二姐生就一双富贵眼,却不知死活,一面道:“这尤三姐竟有这样的刚强,也是难得。”
宝玉道:“物不平则鸣,何况是人。她们姊妹情深,就是说话莽撞了些,也是常理。依着我看,竟还是我们家有失体统礼数。”
“你这话在理,只你我非亲非故,又不管家,倒不好理这样的事。”黛玉细想了想,便道:“到底她定了亲事,听着也是好人家,说与凤姐拖过这一阵,这男婚女嫁后,那到底也是殷实人家,自有家规门风的,隔着远些,说不得就好了。”
宝玉道:“也只得如此。”
说着,两人便都看向紫鹃。
紫鹃叹道:“只这样的事,就委给我……再过一阵儿,说不得二奶奶她们眼里,我便是只报忧不报喜的乌鸦了。”
宝玉、黛玉两人都笑了,因道:“这原是一桩好事儿,解了许多人的烦扰,怎么能说是乌鸦,论理,怎么也该是喜鹊儿。”
如此计议已定,紫鹃又想起先前平儿所说诸事定下,也有心探问明白,总了了尤二姐这一出事才好。
毕竟,尤二姐再是愚蠢贪婪,也没害人之心,不值得为个豪门梦,白白断送一条性命。且她这一桩事,未必不是日后凤姐被休的原由之一,妥善了结,自然是好的。
到底,凤姐虽然酷厉贪婪,却当真是管家理事的好手。便似那一句点评探春的话,若是彼时凤姐尚在,所谓自杀自灭,子孙离散,也未必不能避免。
一面想,紫鹃一面与宝玉、黛玉两人说话儿。
待得午饭罢了,又服侍黛玉午睡了,她嘱咐春纤等人几句,就悄悄去凤姐那里寻平儿。
平儿正从凤姐屋中出来,见她来了,忙拉着她到了自己屋子里,坐下说话:“怎么这会儿来了?”
说着,她伸手倒了一盏茶,递与紫鹃:“这是新鲜送来的茶叶,你尝尝。”
紫鹃便将宝玉所遇道明。
平儿一叹,面上也有些疲色:“如今我倒奇了,那尤二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性情,倒引得二爷如此!旧年他虽爱这个那个的,到底不留心,沾不得的就丢开手。偏她一个,竟舍不得。
要是往年,我不管那些,也没有我管着的道理。只我们奶奶这一胎艰难,几次请大夫吃药,每次三五日不敢沾生水,坐卧不宁,身子好大的不爽利。从老太太、太太,到宝二爷、林姑娘他们,连着我们这些人,谁个不忧心的?
怎么二爷就……”
说到这里,平儿眼圈儿微红,竟有些伤感起来。
紫鹃也觉恻然,只得劝道:“这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猪油蒙了心窍的时候,过了这一遭,往后总会好些。就算这些都不提,你们奶奶发动也就这个把月的光景,这一阵熬过去也就好了。”
平儿点一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想了。”
两人絮絮说了一阵,就有小丫头来寻平儿:“奶奶有事吩咐姐姐呢。”
紫鹃忙起身辞了去:“你去吧。这会儿那边要紧,咱们日后什么话说不得?”一行说,一行回去了。
平儿往镜中瞧一眼,就匆匆去寻凤姐,却是寻王夫人昨日送来的保胎丹。她忙笑道:“这两日说是咱们院里有老鼠,我就收了起来。”
一时往里头翻出个匣子,取出一丸药托在帕子上,又要了温水,服侍着凤姐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