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漠然笑了一笑,将那甜腻又苦涩之极的烟草抽了几大口,才絮絮说起来,甚至不太在意面前之人在不在听,表情又是如何,他只是想把一个不甚有人在意的千年时光,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故事,就那般说下去――
我却有些羡慕,又有些轻掠而过的嫉妒与深深的难过。
或许不会有人同样将我忆得那么细,这般深…也包括我自己那般丢三落四的记忆。
再也不会有了。
至少是此刻,我确乎是完完全全羡慕过雩岑的。
她虽不在史料中。
却在他永恒的记忆里。
28.
记忆是个很特别的东西。
从小到大,或许人人都那般羡慕过那些过目不忘之人,并追奉他们为天生奇才。
从一目十行的须臾到朗朗上口,甚至细微到些许物品的位置与摆放形态,新旧文书的折角…旁人的字迹习惯,都能记得轻松快活…
我在青丘之时,阿娘老说我记吃不记打的忘性…而不想如今,却变相成为了他人求而不得的淡漠记忆。
身体的伤口总会消失无痕的…总有一日。
我在夜色拂晓的最深处歪歪倒倒将那个酒醉到晃晃荡荡几乎都要一头栽进旁头池子里的天帝带回那个我几少去过的寝殿,男人的酒酣的睡颜少了几分平日的冷肃,缓缓蜷缩抱紧内里被子的绯红俊脸翻滚,渐渐蜷缩成一只毫无防备的熟虾。
而精神上的伤口,唯有淡忘可以愈合…可偏偏那般的天纵娇子,却没有那般自愈的能力。
往日桩桩件件的不快与沉郁在那圜转的复盘之中灰暗萦绕,眼前的快活却也好似难以冲淡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夯实云块,自筑的牢笼愈来愈高,直至终是透过雷云在那无防的躯体上划伤之时――
那淅淅沥沥的鲜血却未能遏制地滴过了每个日夜。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层云斑驳,还有厌于背叛,却主动割袍向自己携手江山的兄弟私下黑手的每个夜晚。
那夜,他同样在疏归亭喝得烂醉如泥,好似只是为了麻痹自己心里增添的又一道滴着血的伤。
兄友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恐怕这般的衡量,俱都因天下苍生所抛。
他是个好陛下,好天帝…却好像只是止步于此。
然舍弃的,却又何止只是爱情与兄友…?
还有他自己。
可他将一切都给了苍生,却好似只是报之寥寥。
那之后的语序很乱,像是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般的随意,一时或笑,一时又只是沉默地抽着那显然将幻情加了更大剂量的烟草,来麻痹那百年不愈的血痕与疼痛――
“总是嘴硬…要面子,却总不肯说些实话……一直想告诉她…”
“……阿岑。”
“她……很漂亮,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只在我心里…”
“很好…真的……何必妄自菲薄……”
“…很好……”
“阿岑…阿岑……如今…”
“…你可…安好……”
“……”
却不会有人再听了。
终时的坦诚,不过附予了无情的秋风,吹不到她在的梦里西洲。
瘫睡在床上的男人已然毫无知觉,我却像是久久未回过神来,只是望着他过分沉寂却又别有一面的睡颜发着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该想些什么。
就好像他这般的忙,就算得闲休息,也只是在书房生硬的小榻上小憩些许,便又匆匆而去,这般的寝宫辉煌,相较来说只是撑面的装饰…
那从大袖中袒露而出的手腕,在那光影晃晃的灵灯映照下,一横一横整齐而又凌厉的旧伤显得格外清晰。
我忍不住探手抚上,那凹凸不平的质感连带着那似被治愈术草草愈合的重伤将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糟蹋得狼狈,而突来的翻身令我霎那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当啷’一声的突兀,那大袖中滑落的一个金属之物倏然沿着床沿快速滑下,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愣愣俯身捡起,指腹下意识轻轻滑过那磨得光亮的刀鞘,却只是一把做得不甚精致的匕首…粗糙的刀鞘似还留着几分男人的体温,日积月累沾染的檀木香将其深深浸染,却乎都盖过了它本来的金属锐气,可见是其日日带在身上的。
我细细寻了一圈,本以为这把匕首能有何些奥妙,可唯一的花纹,便是一方颇为拙劣、带着一根小长尾巴的兔子耳朵。
像是小孩涂鸦的信手之作,却端端被篆刻在了这般的匕首上被人所日日珍藏。
这或许...
我心里猜想的念头方才一动,应激的身体却已是比想法更快,小手猛然受烫之下将那匕首甩落在地,指尖几乎被烫起了几个水泡来,待到我反应过来,嘟囔抱怨着想要试探性地隔着什么捡起那炽热若热铁的匕首时,却只摸到了金属本该有的刺骨凉意――
仿佛我方才的受烫与那指尖实实在在存在的水泡只是幻觉。
敛着眸无声摩梭了几下伤口,我只将其默默放在了男人的枕边。
那双琥珀色的长眸紧阖,眼下疲惫的乌青清清浅浅地泛起,像是个毫无安全感的孩子般抱着那床内侧叠得工整被褥,沉入那无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