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喂你。”少年没生气,将手在衣服上仔细擦了擦,那双手极其粗粝,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十几岁的年纪,在国内恐怕都没做过什么家务,而他好像早已吃尽了苦。他打开食盒,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勺,那格外珍惜的姿态表明他或许长期经受着食物匮乏。

一滴没洒,勺子稳稳递到眼下,香气变得浓郁,挺黑色幽默的是,这还真是Kyay Oh。

方应理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皱了皱眉将脸撇开:“你是中国人?”

少年犹豫片刻,小声地“嗯”了一声。

“中国人不骗中国人。”任喻笑着给他看缚得发红的手腕,“这样不好吧?”

“这是老板的意思。”少年说,“你们也别怪阿闵,他也不想这样。”

任喻气极反笑,嗤了一声,虽然同样是骗子,至少他也知道,不是利用完别人的善意和信任说一句“我也不想的”就可以心安理得。

遭遇抵抗似乎在少年的意料之中,可他格外平静,只是深深地望着任喻,虽然距离很近,但目光却看上去十分遥远:“在缅北,良心这种东西是奢侈品。”

他复抬起手臂,将勺子里的汤水递到任喻的嘴边:“这里是水牢,疲劳、饥饿,站不住就会跌下去,水会淹没你的口鼻。其实缅北有很多种痛苦的死法,在那些发生之前,你选择饿死自己,非常不值得。”

笑声里的轻蔑转瞬即逝,任喻不笑了,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少年伸长的手臂上数道狭长狰狞的紫青色鞭痕。

少年离开后,仓库又陷入黑暗,从刚刚透进来的光线看,淡薄晦暗,已是下午。手头没有任何趁手的工具,方应理尝试摆脱绳索,直到手腕被擦出血色才停止下来。两个人放弃挣扎,浸在水里头抵着头靠着,肿胀的后脑突突地跳,低于体温的冷水使他们得以保持清醒。

“你会不会有点……怎么说……”任喻谨慎地选择措辞,“后悔?”

要不是非要跟他来八莫,也不会令自己陷入这种未卜的境地,而在缅北解决他们比在治安良好的境内要容易得多。尽管临行前任喻做了保底措施,和邓微之约定,如果他失联超过两日,她那边就会立刻联系警方,并且放出报道向廖修明施压。但涉及到跨境立案的问题,警察什么时候来不清楚,他们能不能活过这两天更不清楚。

“嗯。”方应理正闭目养神,听到任喻的问题没睁眼,很轻地应了一声,“后悔。”

“后悔没在码头亲你。”他说。

任喻笑得胸腔一阵闷动。

“你说,他们会拿我们怎么样?”

“让我们吃点苦头?”

“这可是缅北。”任喻说,“你发挥一点想象力。”

但或许只要基于人性,最超乎想象的仍然不是缅北。方应理不想猜测更糟糕的可能。

无止境的等待使得时间拉长,在混沌的昏睡中,水牢的门再次打开,看得出外面已经是夜晚,少年进来又送了一次饭。

这次两人都没有拒绝,沉默地咀嚼。

少年敏感地感受到二人的变化,收拾食盒时几度欲言又止,在最后离开前,他终于低声说:“一会要带你们去见老板。”

“哪个老板?”

“卢老板。”

十分钟后,一个高大的男人进来,少一根无名指,是码头上联合阿闵演戏的那位,他将二人从柱子上松下来,但双手还是绑着的。

“去哪?”任喻问。

男人不回答,粗暴地将他们拽出水池,衣服吸饱了水不断往下滴,整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被推搡向前时,踉跄地几度扑地。一直被推到露天广场上,夜风吹来,皮肤急速地皱缩,觉出轻微的凉意。

今夜多云,月亮呈现一种淡淡的鹅黄色,隐在云后,洒下来的月光很单薄,遥遥可以看得到那座佛塔。这个广场他们前两日从望远镜里望见过,是他们晚上放电影的地方,此时聚光灯打得炽亮,犹如白昼,所有人整整齐齐坐在广场上,鸦雀无声。他们大多骨瘦如柴,长期限制自由和营养不良,使他们眼神涣散,神情麻木。他们只是执行命令,并不关心结果。而在这群人里,任喻还看到了阿闵,以及那个来送饭的少年。

再往广场中心走,临时搭起的平台上放着一把红木交椅,一个黑瘦的男人架腿坐在上面,一颗一颗地盘佛珠。等走近了,男人站起来,看得出身高并不高,但有一种压迫的气场,或许源于眼尾纵深的笑纹和如狐般狭长的眼睛,又或是将右侧眉毛分割成两半的刀疤。

男人边迎过来边对下面的人说:“今天不看电影,给大家介绍我们的客人。”

又转过来,露出夸张的,并不十分真心实意的笑容:“二位,我姓卢,卢银,你们可以叫我卢老板。”

他会说汉话,但缅语口音很重,应该是个会说汉语的缅甸人。

“卢老板对待客人的方式,真的很特别。”任喻扬起被绑紧的手腕。

“当然,对待听话的客人我们一向是很友好的,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客人,可能就要吃点苦头。”

任喻失笑:“你从我们飞机落地那天就开始算计我们了,你倒说我们偷偷摸摸?”

“主要是邀请二位过来作客不容易。”卢银盘着手串,有点娓娓道来的意思,“廖总交代过,你们很聪明,很谨慎,要我小心点,做得不露痕迹。”

说到“小心”二字时,他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但我太清楚了,像你们这种自诩英雄的人,不可能克制拯救他人的欲望。一个落难少年的命运,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见不得这种事。从和平国度来的人,见不得这些。”

“你们第一次救下阿闵,我发现你们身手很好,那就不能硬来,然后是第二次,你们慢慢放下戒心,一步一步走到布好的网里来。砰的一声”他神经质地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就掉进陷阱里来了。”

卢银微微俯首,递出一个和台下众人亲密互动的眼神,瞬间掀起一片哄然大笑。

确实很卑鄙。如果拼武力、比智力,或许他和任喻都未必会输,哪怕直接掏出枪来威逼,他们也还可以拼命,或许有一线生机。但利用人的善心设下陷阱,你没办法,倘若你袖手旁观,午夜梦回,你总会想,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呢。

方应理冷冷地看着他:“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有人犯了错误。错的是欺骗,不是善良和信任。”

任喻听他这样讲,下意识将眼神投向人群里的阿闵,很快四目相对,阿闵笑起来,他用食指将下眼皮向下拉扯,吐出舌尖,嬉皮笑脸地朝他做出一个鬼脸。这个小骗子显然没有良心,他并不为此感到羞赧。

可任喻没有笑,也没有愤怒,这种感受很奇怪,他似乎在阿闵身上看到自己。

“很好。这是一个好命题。”手串上的珠子在卢银指间起伏,他说,“那如果所有的人都在作恶,你的善还是善吗?”

方应理毫不犹豫地回答:“它依然是。正义没有附加条件,它只有唯一的标准。”

卢银朗声笑起来:“挺有意思的。这样今天的娱乐才足够有趣。”

他伸出手掌,缺少无名指的男人往他手里递进一样东西。一开始逆光,又或是难以置信,任喻没能立刻做出判断。直到卢老板转过身,向他和方应理展示它的弹槽,这是一把左轮手枪。

而六个弹槽,只有一个装有子弹。

他咔哒一声重新装好手枪,旋转转轮,伸直手臂将枪口对准方应理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