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在驾驶位透过后视镜询问蒋升平是直接开向别墅还是在途中经过桂宝斋下去买一份芍药糕,蒋升平这才从公事中抬起头,他思付了一下说,“你下车买两份。”
司机答应了一声,便将车开向左侧并道,蒋升平笑着看向我,“芍药糕是我夫人非常喜欢吃的糕点,不过海城这边并不多见,最正宗的只有桂宝斋这一份,据说是江南一带比较小的城镇特色小吃,沈小姐要不要尝尝看。”
我面无表情说,“我不太喜欢尝试新鲜的食物。我很担心奇怪的味道让我味蕾很长时间无法遗忘,导致吃什么都不对胃口。”
蒋升平无比讶异的勾了勾唇角,“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回答。”
我没有理他,他也不再和我对话,而是再次将注意力投向手中的平板,车驶进市区缓慢停在南椿街头,这里人声鼎沸,是商业黄金街的尾端,尽头是泗水街的南门,整个连成一串,构成了海城最繁华的三角地带。
司机推开车门下去购买糕点,我们留在车内等候,蒋升平原本正在用平板和公司内部高层进行一个短暂的小视频会议,他放在中间的手机屏幕忽然闪烁起来,我余光不经意扫了一眼,发现来显标注是祝臣舟,我整个身体都骤然紧绷起来,我死死捏住椅垫,屏息静气看着前方摩肩擦踵的人山人海。
蒋升平看到后,便立刻终止了会议,他关掉平板,将手机握在掌心接通,他没有先说话,而是等对方先开口,似乎要确认到底是不是他,祝臣舟低沉的嗓音传来时,我皮肤上迅速涌出一层热汗,速度之快就像被火燎过一样,根本无法控制和反应。
蒋升平笑得眼眸深邃,“我以为祝总还会让手下秘书来和我交涉。”
祝臣舟语气平平,“那样怎么能够满足蒋总要和我对话的心思。”
蒋升平不语,祝臣舟接着说,“你带走沈筝做什么。”
“自然是请沈小姐到我府上做客。祝总不必担心,她是我的贵宾,和我夫人非常投缘,我定当好吃好喝招待周全。”
祝臣舟冷笑一声,“不用,蒋总还是将沈筝毫发无损送回来,蒋总豪宅虽然好,可到底不是她自己的家。”
蒋升平哈哈大笑,“祝总言重,怎么说得上毫发无损。不过以我和祝总的私交,确实不该拒绝,但现在要我送回去,恐怕是不可能了。就算送到祝总面前,也未必是完好的沈小姐,我想你也不愿看到一片指甲或者一缕头发,再严重点…不如一根手指?”
祝臣舟那边陷入沉默,安静得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司机提着糕点食盒从街道对面走过来,他看到蒋升平正在讲电话,便动作极轻拉开车门坐进来,也没有发动引擎开车,而是坐在那里安静等候。
祝臣舟在沉默许久后,声音内透着一丝冷意说,“蒋升平,事可以做,但别做绝。你十面埋伏,我也有八面旗鼓。”
蒋升平慵懒将手背在背后,抻了抻腰身,“是祝总自己将我看得太坏,我们一起公事也有将近五年之久,假设结果可以让我满意,我是不会做得太过分。”
祝臣舟深深吸了口气,“你到底要怎样。”
“江湖的解决方式,祝总听过吗?”
“我不是江湖人。”
蒋升平哎了一声,“祝总这话蒙骗别人还能说得过去,我父亲垄断了南省整个江湖,我在这样环境中成长,耳濡目染也看得透一些,祝总不是江湖人,那还有谁是。”
他说完看了看我,闷笑出声,“沈小姐也只知道祝总商人的身份,对于其他一无所知,你连枕边人都瞒得这样好,你的城府我也钦佩。”
祝臣舟出声打断他,“她现在在哪里。”
“在我身边。”
祝臣舟说,“将电话给她。”
蒋升平没有一丝犹豫拒绝,“这个不急,祝总不妨直接来当面。”
祝臣舟听到后,沉吟了仅仅两秒钟,便将电话再次挂断。
蒋升平握住手机冷冷笑了一声,他顺势丢在旁边,目光落在我狠狠攥起拳头的手背上,他颇具一丝深意说,“看来祝臣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恐怕沈小姐要饱受一点皮肉之苦。”
306 往生堂
蒋升平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垂眸闷笑出来,我原本还不觉得发寒,可他的笑声让我有些茫然,我看了一眼他曾停留的我手指位置,我知道怎样都无济于事,不要说我不会花言巧语,就算会,也未必能够在蒋升平面前班门弄斧,一个商业世家,称霸南省近百年,见过的世面比我吃过的饭粒还要多,想要蛊惑他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现在我为鱼肉他为刀俎,除了顺从我没有第二条能走的路。
我十分冷静将自己手举起来在眼前晃了晃,“蒋总对我手指很感兴趣吗?”
他笑着说,“有一些,我在想沈小姐这样漂亮的手,纤细修长白皙笔直,如果从根部割下来,沾皮带骨,还有许多血丝相连,腥味浓烈,放入精致澄澈玉器打磨出的方盒内,绑上丝带,寄到祝臣舟面前,恭贺他巨文集团步步高升称霸南省,一定是最佳贺礼,至少目前我只想到了这个最震撼人心的。”
他描述得太过引人入胜,以致于我脊背不由一阵阵发冷,我强作镇定对他说,“原来蒋总喜欢这么重口味的东西,炸着吃吗?”
“喂狗。”他吐出这两个字,便将目光定定落在我脸上,认真仔细打量,我已经无法反驳什么,强烈的呕吐感在我胃口和喉咙搅得天翻地覆,令我眩晕,我眼神看向外面,缓慢平复自己心底的激荡,他见我不再说话,似乎也不是表现得很害怕,便觉得索然无味,他朝等候的司机吩咐了一声,对方立刻发动车子逐渐加速朝高速行驶,大约二十几分钟后,平稳停在一栋庄园外。
这栋庄园和特殊,没有石狮子没有喷泉也没有奢华的露天庭院,推开一扇门便是一颗巨大的歪脖树,进入后就是房子。
这样简朴又宁静完全不像蒋升平的风格,低调得过分,如果说是陈靖深生前遗留的宅院,我倒是相信。
他带着我刷卡进到客厅,内部的装潢陈设令我更大跌眼镜,普通得就像一座寻常百姓的祖宅,有些地方很陈旧,墙皮隐约脱落,头顶摇晃的水晶灯还是老式那种,有一个泡子因为年久失修也不亮了,夹在中间有几分狼狈,这里到处都充斥了沧桑和陈旧,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年头,在岁月拷问中存活到今日。
蒋升平换好了鞋子将西装脱下递给保姆,那名保姆接过后挂在衣架上,她目光移向我,冷静看了两秒,蒋升平坐在沙发上让她去泡一壶红枣桂花茶,等保姆转身进厨房后,他邀请我过去坐,可我的目光被阳台上灵堂吸引,我没有坐过去,而是掀开白色的薄纱,站在灵堂内。
桌上摆着贡品,香案,还有一樽玉观音,这些都没有什么,但令牌数量之多却让我深深惊愕住,那到底有多少,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数不过来,叠加的每一层都陈列了至少十几樽,大约有九十九层,从最靠近地面的桌案到最上方紧挨着天花板,上面镌刻了不同人的名字,有的贴了相片,有的是空荡荡。
我失声尖叫出来,我立刻捂住自己嘴巴,瞪大眼睛去看蒋升平,他不知何时从沙发上起来,面带微笑站在我身后,这恐怖诡异的气氛,这冷静无声的灵堂,他的笑容更令我惊悚发疯。
他笑着问我,“有些奇怪对吗。”
我不语,他盯着我颤抖的手,“害怕?难得沈小姐一直冷静到现在,也终于有一个场景可以令你害怕。我还不算太失败,毕竟这世上怕我的人太多,可唯独女人不怕我,我总觉得很失落。”
他从口袋内摸出一根烟,不过他没有使用打火机点燃,而是走过去,将烟头接在焚烧的一炷香上,他把头压下,对准烟蒂吮吸,大约两三秒钟,烟卷便燃烧起来,他口中吐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这里的每一樽牌位,都代表一个无辜枉死的人,而他们或者死在我父亲手中,或者死在我手中。不过死在我父亲手中的占据了这里百分之九十。”
他转过身来,背靠着旁边一面墙壁,他一只手夹着烟卷,另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眼底似笑非笑,“不该说很无辜,我父亲也不是魔鬼,他不会随便扯住一个人就杀掉他,一定是挡住了我父亲的路,想要对他不轨,他不得不防,而防备的最好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他指了指我头顶,脸色讳莫如深,我被吓了一跳,我嘶吼尖叫着向后面蹦跳着跑去,我腿抽筋了,浑身都是冷汗,早已濡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非常难受。我退到一个无法再退的角落,颤抖抬起头看他指给我的方向,一块巨大的黑底白字牌匾,写着三个字:往生堂。两侧点缀白花,这样冰冷的花团锦簇,那三个字都像是人脸,分明没有一丝血迹,却红得凄惨无比。
“我父亲从不信佛,更不信神灵超度,但我母亲相信,她在遇到我父亲之前,非常凄苦,可即使在那样情况下,她也没有对佛灵如此虔诚,正因为我父亲不堪回首的过去,她畏惧他会遭到报应,所以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去阻止去补救,而超度这些死在我父亲手下的冤魂便成为了她的一项工作,她为寺庙捐赠的香火钱不计其数,她只要听我父亲提及又死掉一个人,她便吃素一段时间,跪在神灵前诵读一卷经文,我父亲非常固执,他说即使杀光了所有阻拦他的人,他也不会遭到任何报应,因为苍天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是一个瞎子。后来,母亲死了,我父亲用他最后一个月的生命,回忆了所有他杀过的人,欠下的债,供奉了往生堂。他说他不信,但他愿意为了我母亲可以再世轮回投一个好胎,下辈子不要再遇到他,过这样惊心动魄的生活,而去迷信一次。我父亲一生七十五年,也就糊涂了这一次。”
蒋升平指尖夹住的香烟已经燃烧掉了半截,长长的烟灰挂在头上,最终粉碎摔落。
“这是八百五十七条人命,终结在我手中的只有一个零头,我父亲一生虽然风光,但这些永远都不能见天日。他是一个行走在暗夜下的英雄,即便他背负太多血债,不只是我,千千万万的人一样视他为英雄,因为他坦荡血性不畏强权,他从一个贫穷的码头苦工做到南三角最大帮派旗下的古惑仔,再到雄霸一方四方朝拜,如果这世上只能有一个男人,我想就是我父亲。这些灵位不是他的愧疚和后悔,他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从来不悔,这只是他生前最后为我母亲做的补偿,能够让她来生握着这些功德远离我父亲这样人荼毒和伤害。”
他说完冷笑一声,“我所做的一切也不后悔,即便终有一日我会步上我父亲的后尘。生在蒋家,我不能给自己的身份丢人。哪怕这不是我喜欢的路,我也会拼我全力扫清障碍,不管他是祝臣舟还是任何人,他不想活,我就帮他死。如果你不能威胁到他,没关系,我本也没有抱着十足的把握,男人之间的斗争,可以加持的筹码还有许多。”
我声音颤抖得掩去了我本来的声色,“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就算没有神灵没有来世,也一定会遭报应的,那么多冤魂朝你们索命,你们就一点都不怕吗?”
蒋升平垂眸盯着那半截即将烧尽的香烟,“疑心生暗鬼,人除了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是懦弱胆怯愚蠢才让那么多人向高处的势力屈服一生。我父亲身手快到可以躲过子弹,连死神都无法使他屈服,他还有什么可怕。”